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随笔集《金蔷薇》,作为一部探讨文学创作和作家生活的散文体作品,如今已成为众多文学爱好者爱不释手的名著,但在我读它读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它还远没有今天这样显赫的名声。我读到的是当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一个译本,译者李时,封底下方印着“内部发行”的字样。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
掀开这本书,森林、草原、湖泊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样新鲜、强烈和浓郁,仿佛重返童年的感受。从书中,我了解了什么是对文学事业最深刻的理解,对作家劳动的最诚实的忠告。那是注入了作家自己的切身体验的最宝贵的经验。这一切首先都是通过一种充满诗意的语言呈现的,仿佛碧绿的荷叶上滚动的露珠,与当时习见的文学教科书四平八稳、枯燥乏味的语调截然不同。“真正的散文饱含着诗意,犹如苹果饱含着汁液一样。散文是布匹,诗歌是经纬。有的散文毫无诗的因素,这种散文所描绘的生活是一种粗糙的、没有翅膀的自然主义。”从对文学中的诗意的关注出发,这部书还以一种纯洁的笔调,赞美和讴歌了生活中的一切具有诗意本质的存在:温柔、善良、怜悯和爱,梦想之于人生的价值,大自然和艺术的无与伦比的美,为正义和理想而献身的崇高情怀。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这本书成为一名出色的向导,让我认识了蒲宁、普里什文、叶赛宁、勃洛克。我想方设法从书店买到、从单位资料室里借出这本书中所谈到的这些作家的作品,没有一本让我失望。
寻索起来,从这本书中我得到的最大收获,是学到了一种感受事物的方式。世界的内在的丰富、生动和神秘性因为这本书而对我洞开,对感受的捕捉、分辨和吟味,成为一种自觉的、微妙的、乐趣无穷的行为。那个漫长的夏天,用炎热和骤雨,用阳光动感的碎片和静谧柔美的树荫,用斑斓而细密的诗意感受,把我彻底地笼罩、浸泡。下了夜班后回到六楼的集体宿舍,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怎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幻着颜色。无所事事的漫长的白天,我又像一个梦游者,游荡在热风和白得晃眼的阳光下。我记下自己对光与影、色彩与气味的感受,涂抹了整整一个本子,梦想着有一天写出一本乔治・吉辛《四季随笔》那样的散文,当然,主角只是夏天。
俱往矣。弹指间,整整二十年过去了。
时间改写心灵,其剧烈程度,会令当事人自己都深感诧异。从几时起,曾经遥望天边云朵的目光,已被眼前数不清的琐事冗务遮蔽、阻断。曾经放飞清澈梦想的情感飘带,也为心中种种暧昧芜杂的念头所羁绊,再也难以飞升。这自然是源于现实法则对于梦想摧枯拉朽般的毁灭力量,但又何尝不是出于一种或许是自觉的规避?现实生活遵循着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法则,它常常是与诗意为敌的。在一个人身上,二者呈现为一种此消彼长的对立的、紧张的关系,仿佛拔河赛事中的双方。倘若哪一个人始终坚持了对于诗意的固守,往往便意味着处世上的笨拙,与种种利益无缘不说,甚至还会不时地受到羞辱。这是一个悖论,然而这样的例子却屡见不鲜。诚如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前苏联流亡诗人布罗茨基所言,“一个热衷诗歌的人,比不关心诗歌的人更难于取胜”。然而对某一类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而是一种宿命。
不管如何,诗意的感受既然曾在一个人灵魂中真实存在过,就不会彻底地湮灭。如今,这本书已经有不止一个译本,以一种感激的口吻赞扬它的文章,更是屡屡能够读到,每一次,都能让我重温当年的心境,温暖而怅惘。在文学梦幻早已化为碎片的今天,它依然能够短暂地再现一抹虹霓的影子。多么怀念那些日子啊,那是青春的最后的乐句,是梦想的最后的边界,是“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