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文学的柔性品格从被称为“南音之始”的《候人歌》就已见出端倪,“候人兮猗”,在“兮――猗”这种迂徐舒缓的感叹声调之中,似乎注定了水乡泽国文学柔性的节奏、旋律、音调与独特韵味,《楚辞》以及汉代“楚歌”中“兮”字的大量运用就是明证。“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周南・汉广》)《诗》之《周南》、《召南》都鲜明地呈现出江汉之民间文人的尚情之风。“哀窈窕而思贤才,泳汉广而思游女,屈、宋之作,于此起源。”(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屈原《九歌》清高丽曲,备尽情态。宋玉《高唐》、《神女》超越巫觋文化的原始形态,以赋的形式塑造出“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既温柔多情,又庄重矜持的美妙绝伦的女神形象。到南朝时的《西曲歌》,缱绻深厚,动人心绪。“杂曲歌辞”中尤以《西洲曲》韵味最浓,诗中景色清丽,情思清怨,与《木兰辞》堪称南北民歌之双璧。音调的柔和,节奏的舒缓,情感的缠绵悱恻,构成荆楚文学中“绮靡以伤情”、“耀艳而深华”(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的柔性品格。
人体现着自然,文学亦体现着自然。“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班固《汉书・地理志》)《老子》、《庄子》本是诗化的哲学,以具体生动的形象言深奥的哲理,诗意浓厚。但老、庄在阐明其思想观念时亦多以水为喻,《老子》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庄子》亦言“水静犹明”,“水之性,不杂则清”。可见老庄尚柔弱的哲学思想观念之形成与湿地文化因素有密切关联。
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指出:“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南方湿热的气候,容易形成犷放和倜傥不羁的习性,而丛林水泽,氤氩之气更易激发奇幻狂想,也正是这种奇幻狂想与楚人的浪漫精神成就了荆楚文学奔放、浩瀚的气势。《孟子・尽心上》云:“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荆楚文学,则必观其气势的奔放与浩瀚。而最能体现其奔放与浩瀚者,以庄周之篇、屈子之骚为最。《庄子》展开极为丰富的想象,在其《逍遥游》、《齐物论》、《外物》等篇中,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来阐明道家的玄妙哲理,塑造出“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鲲鹏形象与吞钩之鱼奋起挣扎而形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侔鬼神,惮千里”的惊心动魄的景象。屈原以其如椽巨笔,自铸伟辞,创作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抒情长诗《离骚》,从诗中抒情主人公与众多神灵形象的刻划,从缤纷万种的“美人香草”意象的措绘以及主人公升天神游的神奇之境的构想,皆突现出诗人想象力的神奇之处。它以空前的规模、宏大的结构,构成气势恢弘的巨幅画卷。刘勰有云:“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龙・物色》)
江南草长,洞庭始波。荆楚大地如诗如画的秀丽山水,自然滋养出文学艺术的精灵。《管子・水地》云:“楚之水淖弱而清”,文学艺术的精灵注定要与“淖弱而清”的楚之水相匹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乐府诗集・江南》),“洞庭春溜满,平湖锦帆张。沅水桃花色,湘流村若香”(阴铿《渡青草湖》),“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临泛》)。水乡泽国是纯美文学的渊薮,它触动诗人、文学家们的情感意绪,启迪他们的灵心慧眼。屈宋以降,刘义庆在荆州居官八年而著《世说新语》,为古小说中不可多得之作;鲍照在江陵前后越三十年,其诗以“俊逸”称著;“庚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杜甫《戏为六绝句》),即使羁留北地,也不忘故土,其《哀江南赋》,写一代兴亡,传千古绝唱。至唐宋,荆楚可谓俊彦云集,诗星荟萃。为“初唐五言律第一”(胡应麟《诗薮》)的杜审言,为盛唐诗坛开宗立派的孟浩然、岑参,还有张继、戎昱、陆羽、皮日休、宋祁、米芾等荆楚诗人词客,均为唐宋文学之名家。
唐宋之际,随着南北文学的相互交流与推进,荆楚文学呈现出新的发展态势。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云:“调和南北之功,以唐为最”,因“后世交通益盛,文人墨客,大率足迹走天下”,其南北之界别“寝微矣”(《饮冰室文集》卷十)。宋以后,已有“东南财赋地,江浙人文薮”之说,但文学的精灵青睐于“人杰地灵”的荆楚,故有明代公安三袁、竟陵钟谭。袁氏三兄弟敏锐感受到时代的文化思潮,力主“性灵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成为当时文坛的领军人物。竟陵之钟、谭,亦主张“诗道性情”,成就斐然。
“兵形像水,惟文亦然。水之发源、波澜、归宿,所以示文之始、中、终,不已备乎?”(刘熙载《艺概・文概》)自古至今,荆楚文脉不断,文星璀璨。以上所论,不过择其大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