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末,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刚一坐下就闻知先生病重住院的消息,心中顿生几许酸楚和凝重。
这次出差前,我去看望过先生,先生依然精神矍铄,行走虽略有不便,但仍显示出步伐的坚定与沉稳。师母摔伤之后卧床休养已经有一段时间,此前身子骨一直比先生更硬朗的师母,现在倒要依靠先生的帮助了。师母与
此次拜见,看得出先生非常高兴,也很欣慰。他正期待着参加筹备之中的祝贺会和学术讨论会,也想看看研究和讨论他的学术思想的一些新论文。他还第一次向我讲了这样一件事,说熊十力先生晚年,有一次曾在陈毅元帅面前大哭,陈毅元帅甚为惊愕,问熊先生何以这样?熊先生说:我学无传人。说到此,张先生话锋一转,他说,与熊先生比起来,我很满足,我有弟子,我学有传人。听到这话,我想这应是先生对他的弟子们的一种最高的奖掖和鼓励吧。忝列师门的我听了确实很感动,在心底里对先生说,能够得到先生的栽培是我此生的荣幸。
得知可以探视的时间,我即前往北医三院探视先生。走进病房,先生正在睡觉,是照顾先生的护士把他叫醒的。我向先生通报了姓名,先生马上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缓了一下,先生似乎又有点儿沮丧地说,我不需要再活了,太麻烦了,还要人照顾。活到九十五岁,我已经很满足了。听到先生这样说,我赶紧安慰先生,请他安心养病,放心治疗。先生从来不愿麻烦人,住院之前在家里的生活一直都是自理的,现在他突然之间不能自理了,一切都要人照顾,先生甚感过意不去。
先生这回住院,是他接连两次摔伤之后影响了心脏造成的。让人惊异的是,先生说话的声音仍很洪亮,也非常清晰,虽然他似已记不清前后发生的事了。稍后,师兄陈来和李中华也赶来看望先生,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先生说,这次恐怕挺不过去了。陈来兄以一种幽默的口吻说:张先生,马克思还没有向您发请帖呢!先生听了我们的劝告,很坚定地说:我不放弃了,我听从组织的安排。当先生知道他住院已经一星期时,他说他还以为是昨天的事呢。然后,他几次重复说:唉呀!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听到先生有力地说出这话,好似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解除了,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个人睡了一个长觉,一觉醒来,所有的疲倦和苦恼都没了,一切都变好了。我们都觉得先生的身体素质真好,也真坚强。人到老年,在短时间之内能够经受住两次摔伤的打击,头脑和神智的反应还这么快,真是不易。我们都坚信先生一定会病愈出院的,我甚至相信先生还能出席不久就要召开的会议呢。然而,有谁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出乎意料之外呢?
我正等待着先生康复回家,到家中去看望先生,却惊闻先生已在医院溘然长逝的消息。虽说人到了九十多岁,生命已很脆弱,但我总觉得先生还不到走的时候,还不应该走。我真没想到,在医院的这次探望,竟会成为与先生的永诀。悲哉!哀哉!先生逝矣!涌上心头的话很多很多,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心中默诵一联以挽先生:志道立言,驰播一纪之弘声,创哲学和文化之典式,垂恒久之盛业;据德从善,操守百年之独行,树德性和人格之风范,传不休之表仪。安息吧,我的恩师,我们敬爱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