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为纪念中国18世纪中叶杰出的哲学家、朴学大师戴震诞辰200周年,由梁启超、胡适等著名学者发起,北平学界在安徽会馆隆重举行了纪念演讲会。梁启超在《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缘起》一文中指出:“稍为研究过中国近世学术思想史的人,都应该认识戴东原先生的位置和价值”,“我们学界的人很应该替他做一回庄
戴震在中国近世学术思想史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和价值呢?梁启超认为,“东原在学术史上所以能占特别重要位置者,专在研究法之发明,他所主张‘去弊’、‘求是’两大主义,和近世科学精神一致。……东原可以说是我们‘科学界的先驱者’。”胡适说“戴氏的说理,最可以代表那个时代的科学精神”,“戴震是一个科学家”、“是他那个时代中比较接近科学的学者之一”。梁、胡所讲的近世科学精神,主要是指近代西方所崇尚的实证主义和求是精神。一方面,戴震作为清康、乾年间徽州经学大师江永之高足,江氏治经辩伪校勘,考证详核,“求真”、“求是”的谨严态度对他显然有重要影响;另一方面,身处18世纪中叶的戴震也很注意传入中国的西学中的那些“测验有据之术”。因此,戴震治学“实事求是”,所求义理,皆以实证为据,破“雷同附和之习”。与吴派朴学崇尚汉儒,笃守古训,治经“求其古”相比,以戴震为中坚的皖派朴学则注重“精审有识断”,治经“求其是”。戴震曾指出,治经“必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他力倡为文须论之有理,言之有据,最反对“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范文澜先生认为,“戴震所创的皖派经学,以‘实事求是’、‘无徵不信’为宗旨,新汉学到戴震算是达到最高点。”
自宋以降,“陆王”之弊在“谈空说妙”,不能尽“致知之功”,乃为空疏之学;而“程朱”之弊则在理物倒置,“冥心求理”、“详于论敬而疏于论学”,无以收“力行之效”。戴震博通六经,兼治天文、数学、地理等自然学科,且精研音韵、文字、训诂等学,凡论义理皆以实据、详证为先。其治学之术既与中国乾嘉之际崇尚实学,注重考据之风一脉相通,又与近代西方推崇实证主义的科学精神不谋而合,故能洞察旧学或空疏惑世,或“以理杀人”之本质,进而引领宋明理学之变革、哲学之“中兴”。
戴震治学既“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只为“解蔽、明道”,以“正人心”。在“非朱子之传义不敢言,非朱子之家礼不敢行”的时代,戴震敢于作《孟子字义疏证》以正视听,直指朱子解经“杂袭释老,以售其私”,痛斥程朱“理欲”之论,乃“残杀之具”,确实表现了一个思想家能“发前人所未发”,匡正谬说,坚守真理的勇气。无怪乎梁启超认为戴震对宋儒理学的批判是“八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革命”。
戴震首先在宇宙观上对朱熹“理在物先”,理“得于天而具于心”,本末倒置的唯心天理论提出质疑和挑战,认为宇宙万物都是“气化”过程的自然产物。在他看来,“气化之阴阳”乃为物质演化之“会归”。他指出宋儒的歧误在于“谓‘气生于理’”,故衍生出天理为先,“理为主宰”的主观臆说。戴震从对《周易》的研探阐发切入,既深刻揭示和批驳了宋儒理学颠倒气、理之序,固守理本论的唯心主义实质,又坚持和阐明了自己气本论的唯物主义自然观。
在道德哲学层面,戴震对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观进行了严厉的谴责和批判。他指出:宋儒理学家视“理、欲”为水火不容,主张以理禁欲,“小之一人受其祸,大之天下国家受其祸”。“酷吏以法杀人”,而“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可谓痛陈其弊,鞭辟入髓。对宋儒理学禁欲主义实质及危害作如此深刻、尖锐的公开揭露和痛砭,在近代之前的中国思想史上实为鲜见,故孙叔平称戴震是“五・四运动以前对封建礼教发起勇猛批判的第一人”。在理欲问题上,王夫之曾提出“理在欲中”的观点,但没有彻底否定“天理”的存在。戴震则明确指出:“人欲即性”。“欲者,血气之自然”也。“而审察之以知其必然,是之谓理义”。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理”的先在性及理与欲的二元对应,强调了以感性为基础的自然人性论和自然与必然,“物”与“则”、“理”与“欲”的辩证统一关系。不仅如此,戴震还疾呼要“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并提出“专务平恕”、“富民为本”等主张,表达了当时市民阶层的心声和愿望,以及一个平民思想家的民本观念。
在认知论上,程朱理学讲“涵养需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所谓致知主要是指以“穷理”为要务,即穷“在心之理”。在朱熹看来,理即是性,性乃源自天而具于心。这样,程朱所讲的“即物穷理”,亦无非是“明心见性”,“冥心求理”的一种“内观返视”而已。戴震虽也强调“重行必先重知。”但他重知是为“扩充心知之明”,以“不惑于所行”。戴震认为,“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在戴震的哲学辞典里,理即是事物的分理、条理、纹理。胡适指出,戴氏“认清了理在事物,只是事物的条理关系”,戴氏说理,“都只是要人用心知之明,去审察辨别寻求事物的条理”,即“剖析至微”、“寻其腠理而析之”。它是“最可以代表那个时代科学精神”的求知方法。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认知论,常带有重人伦之知,轻自然之知的倾向。戴震的认知论虽未完全摆脱传统哲学重伦理认知的束缚,但他兼治自然科学,重“致知在格物”,强调治学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后笃行”。体现了他既“反对王学,而又不是朱学的复辟,颇近于朱子格物穷理的精神,而又有根本的和朱子大不同的地方。”(胡适语)
戴震作为18世纪中叶一位具有重要影响的哲学家、思想家,他对程朱理学的批判是深刻而彻底的。他的“气化”说,“情欲”论和“无徵不信”、“勿为株守”等学术观点,既折射了近代唯物论和自然人性论的思想光辉,又体现了“实事求是”、谨严治学的科学态度和敢于挑战权威的思想勇气及创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