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心武
人的联想往往会是无端的,比如提到《当代》杂志,我会倏地想到两句唐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是杜甫咏虢国夫人的句子,怎么能
但是,细琢磨,人的那些无端的联想里,往往潜伏着对事物烂熟于心的理解,只是难以一一缕叙,急切里,也就顾不得逻辑上的推衍拴系,于是用听来似乎极为悖理的语句,将自己对那事物的独特感悟,一吐为快了。
记忆里的秦兆阳,从朦胧渐次清晰,我是在他创办《当代》杂志后才有缘与他相见的。他1956年发表了《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那是具有世界眼光的论文,也在那一时期,法国共产党的文艺理论家伽洛蒂发表了《无边的现实主义》,都体现出对教条主义桎梏的冲决,力图为直面社会现实的作家从理论上开辟出一条更宽阔的道路,从美学框架上提供有力度的支撑。这种冲决是要付出代价的,秦兆阳为此蒙难20年,伽洛蒂受到当时苏联官方理论家的猛烈批判。
改革开放曙光映照下的秦兆阳脸上漾着真诚的微笑,他不怎么愿意回答我就当年他那篇文章内容所提出的问题,只是跟我讲他手里正料理着的《当代》的一些具体事情,他那时心里所想的已不是理论务虚,而是以实践来现身说法。秦兆阳那时亲自为《当代》设计封面,那些封面真可谓素面朝天,这一风格被《当代》延续至今。封面里面呢?尽管秦兆阳和韦君宜等前辈都已仙去,杂志的负责人也因离、退休而更换几次,但可以说是“移步而不换形”。“移步而不换形”是梅兰芳对京剧改革奉献的一种观点。我一直以为无论是京剧还是文学以及别的什么文化门类,在发展中可以有多种多样乃至多元的路径,“奔跑脱形”只要自成一格,也未必就是糟蹋传统,但“移步而不换形”应该是一种最值得尊重的选择,因为这做起来更难,而一旦做成也会更为出色。
《当代》真的很当代。眼下中国社会脂粉气浓烈起来,有的杂志跟进脂粉,努力地“环肥”或者拼命地“燕瘦”以博文化消费者一粲,也不能简单地说人家就不对头了,但《当代》选择了“却嫌脂粉污颜色”的站位,所谓“淡扫蛾眉朝至尊”,如果在这里把“至尊”指认为读者,即广大的文化消费者,那么,要知道,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并不喜欢脂粉气的,他们希望读到直面现实、针砭社会、描摹人生、汗泪交融、见血见肉、入骨三分、探究人性、浑然天成那样的文字,《当代》迎向他们,他们拥抱《当代》,这是文学界生动的一景,是多元格局里一片蓊翳的具有可贵野趣的多彩植被。
我与《当代》缘分不浅。获茅盾文学奖的《钟鼓楼》和另一长篇小说《栖凤楼》都由《当代》首发,新世纪里我连续在《当代》上发表了四部中篇小说。我很感激《当代》对我创作的支持。我给《当代》的这四部中篇,都体现着我近期的追求,那就是“平和的批判性”,具体来说,也就是在描摹现实,展示当下社会人生的原生态时,保持审视的眼光,叩问的态度,绝不放弃对不合理不公正的批判性站位,但又绝不走极端,不以激情驾驭文本,承认社会人生中有相当难以判断的混沌区域,不自信自己对社会人生特别是人性有通释的能力,也就是两个不粉饰,一不粉饰生活,二不粉饰自己的认知,审美上力图沉浸于一种淡然的平和的境界,期盼在宁静幽微的观照中,与读者一起品味人生、思索真谛。我给《当代》稿子时倒从未跟他们这么说明过,但写到这里,我也就更加明白,我的这种追求,与《当代》一以贯之的品位间,确有相通之处,相信我们既然都“却嫌脂粉污颜色”,那么今后的合作一定更加默契,更加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