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陈蕃列传》载:“民有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郡内以荐(陈)蕃,蕃与相见,问及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圣人制礼,贤者俯就,不肖企及。且祭不欲数,以其易黩故也。况乃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诳时惑众,诬污鬼神乎?’遂致其罪。”
这是说,有一个乡民赵宣葬亲以孝,居于墓道守灵,凡二十余载,乡里称誉,风光无限。然而,他却暗渡陈仓,服丧期间私生五子。幸有名士陈蕃明察秋毫,遂使这则造假事件曝光,成为天下笑谈。
赵宣为什么要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表达孝心呢?答案只能是,统治者提倡“以孝治天下”,一个人只要孝行昭著,就可能飞黄腾达。可是,赵宣为什么要表里不一、假装孝子呢?那是因为他既想以孝射取功名利禄,而又难耐寡居独处的清苦日子,割舍不了男女私情。于是,就演出了这样一幕悲喜剧,一则黑色幽默。
赵宣的个案揭示了名教的困境。所谓“名教”,是指在中国宗法等级社会历史上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道德规范及制度。袁宏《后汉纪》卷十六云:“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故尊卑永固,而不逾名教。”《宋书・郑鲜之传》曰:“名教大极,忠孝而已。”名教又有多种称谓,称之为“礼教”是指依据礼的规范进行教化,称之为“德教”是取道德之义,称之为“王教”是由于王权介入教化,称之为“风教”是见于风化濡染之功,称之为“儒教”是因其为儒家所标榜,至于称之为“名教”,则是强调“以名为教”的教化方式,即确定名分、名位、名节、名目、名号等,如“贤良方正”、“孝弟力田”等均为汉代下诏举士的重要名目,期以道德的褒奖与政治的升迁来发挥劝善戒恶、敦风化俗的教化功能。此种名教或礼教,与以神为教的宗教和以法为教的法制,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清人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九所说:“帝王以刑赏劝人善,圣人以褒贬劝人善……则佛以因果劝人善。”
我们知道,无论何种道德,其本质都是对人欲的某种约束,而“三纲五常”在约束人欲方面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另一方面,传统道德的推动力又往往是功名利禄的引诱、人欲的某种满足与放大,比如成就感、功名心和权力欲以及总是与“升官”如影随形般的“发财”。这种道德与政治的联姻、约束与诱惑的并举、道德本质与实现途径之间的冲突,必然埋下道德虚伪化的祸根。而且,随着封建王朝的衰败,这种道德的虚伪性便会愈加显现。当然,作为西方中世纪道德的主要动力的宗教,实际上采用的手段也是利益的期许。基督教劝人行善、博爱、施舍,宣称如此而为方可领到死后进入天堂的门票,这就使信徒们在利他主义的行为中怀抱着对个人利益的期待。但它把作为手段的利他与作为目的性的利己分置于今生和来世,实际上弱化了道德手段与目的间的紧张。当然,至于死后能否将生前的利益存储放大与提取,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统治者提倡名教,显然有利于收缩人们的私欲并因此维系宗法等级社会的秩序。但在道德实践中,统治者本人是不愿受此约束的。如魏晋时期的司马氏集团,一方面以“博学洽闻,伏膺名教”(《晋书・宣帝纪》),“履义执忠”,“以至孝闻”(同上《景帝纪》),“孝弟忠信”(同上《武帝纪》)闻名;另一方面又自我放纵情欲,生活糜烂已极,如以孝显达的何曾日食万钱,其子更有过之,日食二万,可他们仍旧抱怨餐桌上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同上《何曾传》)。再如晋武帝虽然爱打“道德官腔”(殷海光语),自己却养后宫近万,每日在宫中乘羊车信车所至,择偶就寝,宫女们为得到皇帝的莅临与宠幸,不惜取竹叶插户,用盐汁洒地,以引得羊来(同上《胡贵妃传》)。
由于上述原因,中国传统社会的道德名教就多与虚伪性、形式化相伴而随。因此之故,史籍中总不乏揭露道德造假的文字,如“刻情修容”、“纯盗虚名”、“偷世盗名”、“虚造空美”、“真伪浑杂,虚实相蒙”云云。《抱朴子・外篇・审举》载汉末人的话说:“举秀才,不知书;察孝行,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段文字从吏治选拔的角度反映了其时真假相冒、名实相违的道德现状。也因此,后人才有“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三国志・魏志・卢毓传》)的感慨。在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就记载了不少汉末和魏晋的道德伪君子们的情状,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也对宋儒与明、清的假道学颇多揭露与讽刺。如纪昀描写道,有的以道学自诩的塾师,却贪图游僧的钱财,结果被群蜂蜇得头面尽肿;有两位道学先生在门徒面前大讲天理人欲那一套,私下里却密谋夺取寡妇的田产;有的翰林表面作清廉状,拒收同乡馈赠,事后却懊丧不已,大骂家奴出气……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纲常名教只在口耳之间、典册之中传递,在社会实践中得不到真正落实,上上下下以空对空、全玩虚的,于是乎名教就沦为一种名词崇拜的宗教。后世学者如冯友兰、曹聚仁、唐长孺和牟宗三等都对名教做过精辟的剖析,其中以胡适在《名教》一文中说得最为激烈。胡适指出,名教便是崇拜名词概念的宗教,“这个宗教,我们信仰了几千年了,却不自觉我们有这样一个伟大宗教。不自觉的缘故正是因为这个宗教太伟大了,无往不在,无所不包,就像空气一样,我们日日夜夜在空气里生活,竟不觉得空气的存在了。”“于是老祖宗相传的‘名教’之道遂大行于今日,而中国遂成了一个‘名教’的国家。”在文章结尾处,胡适还对惯以标语口号相号召的名教来了个反模仿,也以口号作结:“打倒名教!名教扫地,中国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