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阅读往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阅读中所感受的思想震撼和精神享受,可能会影响人的一生。在我驳杂的阅读经历中,《伊索寓言》就是这样一本书。当年只是把它当成有趣的故事看,及至自己做了父亲,在给女儿讲故事的时候重读那些充满寓意的优美篇章,才真正开始反刍沉淀在心底的人生道理。在把女儿送进梦乡的时候
记得书中有一则《屋顶上的山羊》给我的教益就特别深。故事说,山羊站在屋顶上吃稻草。一只四处觅食的狼从下面经过,想找顿饭吃。山羊不无得意地对狼说:“你今天早晨好像情绪不太好,你是不是在找鼻涕虫或毛毛虫,然后用你那难看的大牙把它吃掉啊?也许你可以赶跑牛奶碗旁边的母猫弄点吃的吧?”狼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山羊,鄙夷地说,“吃你的陈稻草吧!你站在屋顶上胆子大,说话嘴硬。但只要你敢下来,让我们站在同一平面上,你很快就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强者。不要忘了,使你高大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屋顶!”
这则寓意深长的故事让我沉吟良久,感到脊背发凉,有一种被人当头棒喝、幡然醒悟的感觉。
在我不长不短的人生履历中,颇有几回站到“屋顶”的经历。比如当年如愿考上北大,就很有一些熟悉的长辈把我夸得天花乱坠,什么“一考成名”啊,什么“青年才俊”啊,好像我真的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一下子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后来置身燕园,方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不要说和真正的“青年才俊”相比,就是和普通同学相比,我的综合素质和各方面能力,也不过中下水平而已。北大这座高高的学术殿堂,无形中膨胀了我的良好感觉,抬高了我的有限身价,使我忽然“高大起来”,而扪心自问,其实不过是“屋顶上的山羊”而已。
大学毕业后,分到一家著名的政治理论刊物工作,又有不明就里的朋友把我说成“理论权威”。这让我更加不好意思。我所供职的刊物,的确是神州第一刊。它的性质和地位决定了它应该具有“权威性”。事实上,在它辉煌的历史进程中,的确涌现出一批又一批各色各样的“理论权威”。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也算一座“高高的屋顶”。而如我这般后来者,究竟算是真正的理论权威,还是“屋顶上的山羊”,只有自己最清楚。工作的关系,我们常到各地走走,人家照例客气地把我们杂志叫做“权威刊物”,把我们这些供职于此的编辑叫做“理论权威”。每当此时,我都羞愧难当。因为“应然”不等于“实然”,使我“高大”的,只是身处的地位,是狐假虎威,至于真实的自己,依然不过是“屋顶上的山羊”而已。
再后来我开始尝试写一点杂文、随笔一类的文字,零星地发在报刊上,积累多了,也出过几本小册子。又有人把我称为“杂文家”,甚至“著名杂文家”。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真的吓了一跳,心想如今的“家”也太好当了。好在这时的我已有了一把岁数,别无长进,自知之明却多了几分,自己知道:什么杂文家,不过是“屋顶上的山羊”而已。
人生在世,由于各种机缘,总会幸运地遇到一些“屋顶”。初到上边的时候,还多少有些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恐“高处不胜寒”。时间长了,可能就有些适应、有些麻木、有些习以为常,甚至假象重复多次成为常态,假话说过千遍成为“真理”,最后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因为人性的弱点原本如此:被叫做“青年才俊”,总比被喊做“傻瓜”舒服;被尊为“理论权威”,当然比被认做“白痴”好受。世上的“屋顶”五花八门,什么权力、地位啊,金钱、虚名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都可以使人飘飘然起来,闹不清自己是谁,是什么使自己变得“高大”。高高的屋顶仿佛云里雾里,容易叫人摆不正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错误地以为自己处处高人一头,时时胜人一码。看到别人不这样认为,还很不习惯、还很气愤呢。可问题在于,当“屋顶上的山羊”顾盼自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时候,留给狼“仰视”的,除了黑洞洞的鼻孔和虚妄的自负以外,还有什么呢!山羊滑稽地认为自己是可以嘲笑“狼群”的“虎豹”,而地球人却都知道,说到底,它不过是“屋顶上的山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