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绢总是和我姥姥的生命相依相伴。那个酷热的夏夜漆黑低沉。我光着脊背穿着舅舅硕大的裤衩守候在姥姥的病榻前。许久,她缓缓睁开眼,无力地抬了抬手指,舅舅顺着姥姥指的八仙桌下的瓦罐,取出有些脏旧又辨不清颜色的手绢,这手绢原和姥姥从不离身,她病后压在枕头底下,后来不放心就藏到瓦罐里。舅舅把手绢解开时,
八路军攻城打鬼子那阵儿,姥姥把那呛人的黑手绢愤怒地扔到茅坑,又买了块崭新的白手绢。夜里,她发疯似地甩开膀子从井里挑水,想洗清八年的乌黑和耻辱,整整洗了大半夜,终于露出了那张白净美丽的脸,她对着镜子照呀照,用白手绢沾了粉擦了又擦,可怎么也擦不去额头深深的痕迹。大雾缭绕的清晨,舅舅瞧见姥姥用崭新的手绢包好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送到前线……
新中国成立后姥姥当了妇女队长。那时姥姥有两块手绢,白天顾不上回家吃饭就用手绢包了吃的,当火辣辣的太阳顶头偏西的时候,她和村里人就围在田间荫凉地吭哧吭哧地啃窝头和咸菜。油灯下,她从怀里掏出手绢找出粗糙的纸开始画钩记分。姥姥真是省吃俭用。整个年里她赶集卖了鸡蛋又卖枣儿,怀揣的手绢也鼓了。舅舅总是直勾勾地瞅着,他多么希望花上几毛钱到集上买个烧饼裹驴肉解回馋。闷热的晌午,他甜言蜜语地哄她洗衬衣,当她脱了那件装着手绢的衬衣时,舅舅极快地抽了几张毛票,姥姥转身见了,说:“你个小兔崽子,你知道我攒了干什么?学校刘先生用石灰石写字,我想买几盒粉笔。”说罢她精心地扎好手绢揣到怀里。
那个夏夜,姥姥依然秀丽的眼最后一次睁开,依然在看着那条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