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省中找到未来文化生长之根
林衢:你90年代以后开始重视传统文化,那你怎么看待整个20世纪的文化?
石虎:有这么个故事:哥俩没事到河边转,看见河上飘来
林衢: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原本就具备西方现代派追求的东方神性思维,但是我们学习西方时,自己的艺术所长却丢失了。
石虎:所以,中国画在近百年来,总体趋势是缺少信心。近一百年来,我们向西方学习艺术,其成果就是在“眼手之功”上有所提高,但是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在学习西方时失去东方艺术自己的精髓――神性思维,这实际是斩断了东方文化的根脉。
林衢:现在要找到再生的核心?
石虎:对。应该说20世纪我们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没有把传统的根性立场提出来,没有谈到中国文化的反省和复归。
“温故而知新”,讲的是文化的传承和根性,不知道本就不知道源,不知道源也就不知道流。“温故”本身并不是复古。什么叫“温”?就像母鸡孵蛋一样,用生命去感受、萌生古代的传统,让它孵出新生命来。如果我们把自己的传统断裂了,试图找回并接上西方文化传统的根,就不可能创造出新的生命,最后可能连文化上的自信都没有了。现在西方文化傲视天下,我们却自我贬低传统文化以努力地适应人家,心甘情愿当别人的徒弟,那怎么和人家竞争!本来东西方文化传统――文脉就不同。失去了根性的文化是不能自由的,没有信仰的文化是不能自由的。你借人家的东西还和人家比富,那怎么比啊?就像中国人和西方人比拳击一样,比赛标准是人家的,整个运动形态规则是人家的。传统不在我们这里,规则不在我们这里。
林衢:你的意思是中国的文化要有中国文化的独特精神,这样才能创造中国气派的东方文化,并因此而立于世界之林。
石虎:只有从文化的自我之根上生成出来的东西才有创造性。如果你不是从自己的根性出发,而是从人家那里弄出来,那你创造什么呢?人家都已经创造了,你只有在那学习甚至拷贝,结果是人家在前方走,我们只能作影子。
文化的觉醒,是有赖于中国人的文化反思,最终要落实到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有信心,这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对传统文化有信心,另外一个要找到我们当下文化发展方向的信心。我认为我们的传统文化很可能是世界的未来文化,因为它的深度和神秘性。一个文化没有深度,没有神秘性,人们不可能去追寻他。
林衢:那么你的文化理想就是反省、复归传统文化?
石虎:我曾在清华讲演,重点描述这样一个文化理想:首先是对20世纪的一百年文化道路要有一个反省,一个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让我们向西方学习,获得很多益处,比如西方哲学的引进,西方美术技巧的引进,这些都开阔了我们的天地。可是也有不足,就是断裂了我们传统文化的根性。标志之一就是传统文化载体――文言的断裂。汉字成为西方语法、语言的一个附庸,缺少了本体的支撑性。所以,21世纪将要是找回这个根,找回中国文化的支撑点,找回我们中国文化的话语权。一个是根,一个是支撑,一个是话语,这么三个名词其实都是一个内涵:中华民族的精神和气韵。
林衢:在反省中找回民族精神,那此后呢,就是创造、给予?
石虎:找回我们的根性就是我们文化创造的立场。有了这些前提,创造就自然而然地健康发展了。我认为第一步是反省,从近百年来文化的困惑中解脱出来。由于自己思想混乱,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方面西方文化不得要领,一方面又失掉了自己传统文化的根本,悬在空中。生存尚且不行,更谈不上开花结果。所以第一步要反省。第二,就是找回我们文化的神圣和尊严。首先是民族精神的信仰和对汉文化的自信,有了这种民族文化的尊严,就站住自己的立场,吸取多少外来文化都以我为主,都不至于让我们学洋成洋,而是壮大自己、丰富自我。
林衢:有人说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电影就要到好来坞去获奖,文学要拿到诺贝尔奖。没有这些标志就没有走向世界,没有得到承认。如此,人们总是在往这方面努力。
石虎:这其实是按西方逻辑、西方标准得出来的一种结果。世界在哪里?世界就在我们脚下啊。这才是东方人的思维。世界是他不是我,这种思维就把自己排除在世界之外了,如此,当你走向人家时,你是一个外来文化,衡量你的标准就会不一样。这样逼你模仿,如果文化这样走向世界也就没有意义了。当前我们中国的艺术水准比较低,是因为我们还不能创造自己的文化,失去了创造的生命力和根性。我们很少有原创性的艺术品。这是问题的关键。世界艺术品的评判标准不是公平的,在艺术品上我们和西方没有公平的商业平台,我们在台下,他们在台上。他们的平台背后有他们的文化战略。明白这一点,还走向他们干什么?诺贝尔奖也好,好莱坞奖也好,都是西方文化的平台,都在西方的文化战略之中。
林衢:人家搞个擂台赛,弄个膀大腰圆的人来打,我们派个散打选手去,人家说你不符合规则,我们只有自动下台。
石虎:其实我们是少林功夫,高得很啊。但按人家的规则就打不过的。文化标准不一样啊。还是等我们慢慢地发展,等我们滚圆了,也给他们一个奖,让他们也激动半天嘛。核心在于是你是不是拥有自己的文化,因为你是特殊的文化,会吸引他们。所以我说,文化走向世界就是走向自己。走向自己就是要找到自己的根性文化。
民族文化的使命与艺术家的创造
林衢:世界未来文化的发展趋势,是不是有向中国传统文化学习的可能?
石虎:这个问题谈起来比较深。西方现代文化沿着西方的哲学思维,他们的艺术也是在无限地切割理念中开拓、延展,它找不到一个归宿。于是,很多人开始关注中国传统,研究东方文化,但是文化这个东西不是在文本中,而是灵魂中、心性中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世界文化的神圣内涵,不管现在中国经济上还不怎么强大,科技与世界潮流尚有距离,但她具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文化,具有世界文明史上最为丰富、深刻的智慧。拿西方美术来说,她吸收非洲文化、印地安文化、爱斯基摩人的文化,吸收过新几内亚原始人的文化,他们也曾经吸收中国文化,但他们理解不了中国文化的精髓。
林衢:请你概括一下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特征是什么?根据你的判断,中国传统文化能够成为世界文化的方向,那肯定会有一些特质,或者说西方人不具备的东西在里面。
石虎:这个问题可以从很多方面谈。其中的关键在于东方的人生观与西方不同,就是人类究竟要怎么样的生活秩序。中国传统文化就是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从而使科学、商业、艺术处于至善之地,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科学发挥工具作用但不至于危害人文,物欲不至于使道德被掩埋。这些传统,深藏着拯救世界的法典。
林衢:这是目标,那么在道路上,你有什么具体的考虑?这显然不仅仅是复兴文言这一条路线吧。
石虎:当然不是,我也不是说复兴文言,我是说文言所体现的汉字精神。我们政府应该关注这一现象,应当有一个文化主载。这方面要有立场、主见,不要自由泛滥,这样中国人才会有文化信仰,有文化尊严。换句话说,我们的文化主流导向应该明确,这样才能造成建设性的文化行动。
林衢:你是一个搞艺术的艺术家,最推崇自由,自由的意义实际上就是管束少一点,那你为什么还提倡管制和导向呢?
石虎:最珍贵的是自由,其实最可怕的也是自由。从民族的“大我”出发,一个民族的文化必须有自己的生命意志。作为民族文化必须讲“大我”,必须要有方向。个人可以是自由战士,这里讲的不是大我,是小我的个人意志。大我的自由意志,是指文化、民族整体前进的方向。面对民族的信仰和文化这样一个大我生命,艺术家必须选择,就不能够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样,民族文化的生命就会变成整个民族的凝聚力,这就是大我的文心脉络。个人的自由相对于整个民族文化的历史传统和未来方向,只有建设、发展它的自由,没有断裂、破坏和污辱它的自由。
另外,我主张要研究从孔夫子到毛泽东,我们这个民族在几千年来一以贯之的思想精华,这是中华民族一脉相承下来的东西,我们要有意识地整理、归纳,这有益于现在的文化建设。有了这些精华,我们的文化就会更有力量;有了这条精神主线,我们的艺术就会找准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