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某些学者毫无保留地肯定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认为“人文精神”古已有之的说法,甚至于将儒家“民本”思想附会为近代民主思潮的先驱的论调,我是深表怀疑,不敢轻易苟同的。因为这种认识与历史的真相不符。一百年前的梁启超就认为,儒家的民本观,其实有很大的局限,根本不能与近代民主思潮相提并论。他说:“然
说到底,中国传统文化建立在传统社会机制上,它所要维护的是当时的统治秩序。这一点在先秦诸子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当时最重要的思想学派,不论是儒家、法家也好,还是道家、墨家也罢,都依附在专制集权统治这张坚韧的“皮”上。这一性质决定了它们都一致强调现存统治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把治国管理的终极目标设定为维护纲常名理、最大限度地发挥专制集权统治功能这一点上,而“愚民政治”正是这一政治理念的最生动最具体的注脚。
检阅先秦诸子的著述,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鼓吹“愚民”,让广大民众成为一群浑浑噩噩的愚民,乃是当时各家各派的共识。儒家认为“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既然民众是“下愚”,且无法改变,那就只好采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原则了。道家的态度也十分明确,即主张千方百计让广大民众变成一群只知道吃饭睡觉、不会思考动脑的混沌人,也就是将人的社会性消除到最低程度,只保留人的生物性,“无擢其聪明”,“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还美其名曰,这是使广大民众“安性命之情”的正确途径。法家是极端的专制集权鼓吹者,提倡与推行“愚民政治”当然是比任何人都来得更起劲。他们所汲汲追求的“理想国”,是彻底的“愚民弱民”,造就完全的文化沙漠、思想真空,“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其他像兵家也主张将广大士卒当成没有头脑、任凭驱使的“群羊”,“若驱群羊,驱而来,驱而往”。这说明,“愚民政治”是先秦诸子的共同立场,稍有区别的是,法家是赤膊上阵,公开兜售;儒家比较含蓄一些,不愠不火,留有余地。但各家在此问题上可谓“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并无本质的差异。
先秦诸子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主张实行“愚民政治”?说白了,就是担忧民智大开导致思想多元,异端蜂起,对专制统治构成威胁,动摇“国本”。在他们看来,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只能由君主一人思想,由君主一人来定是非曲直,而绝对不允许有思想上的多元,所谓“两则争,杂则相伤”,“攻乎异端,斯害也已”。除君主外,其他任何人都只能做君主专制机器上的零部件,而绝不容许有半点自己的思想和见解。因此,最高明的统治,是既不能诱发民众的物质欲望,也不能使其有知识,更不能让其关心国家大政方针的。一句话,就是要消除民众的智与欲,使之陷入无为之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
当然,作为当时最活跃的读书人,诸子百家的人物都知道,思想观念是人心深处的东西,最难了解和控制,然而它又是最具生命力的,势必通过各种途径顽强地表现出来。禁止人们的言行相对比较容易,禁锢人们的思想意识就困难得多。所以,要使国家按自己的意志得到治理,使君主专制独裁体制永远牢固,在政治上就必须从禁锢人们的思想做起:“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老子有一段十分经典的言论概括了这种“愚民之术”的主要内涵及其目的:“虑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若果如此,使普通民众“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管束起来就得心应手了。先秦诸子鼓吹“愚民政治”的深层意图与本质属性于此可见一斑。
不过,先秦诸子亟切推行“愚民政治”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民众要开阔视野,活跃思想,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法则,不是谁想“愚”就能“愚”的;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后世之人变得越来越聪明。“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任何思想家所设计的政治运作模式,都必须合乎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否则,终将被历史所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