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朋友问我:“文先生到底有多大岁数了?”现在我可以确切地告诉各位:文怀沙,1910年1月15日出生于北京,祖籍湖南。文老自称“倘论公岁,四十颇有余,五十尚不足”,白发白须,满面红光,面对着满座高朋或谒堂学子侃侃而谈,滔滔乎无循词,那是90多岁的老人吗?谁能说这不是当今中国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
不过,当我不知所措地引用“文坛”一词时,也许文先生会有意见。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文坛中人,或者说很难有人说得清,文先生是哪一个“坛”上的人。对他来说:“就连有没有讲坛也无所谓”,三五知己,一杯清茶,谈古说今,有时满屋是笑语飞扬,有时沉默如铁。社会对文先生的关注似乎是随着他的年岁与时俱增的,这几年他越来越忙,演讲、写作、书法,哈尔滨、深圳、上海、新疆来回地飞,还要远赴日本、美国、加拿大讲学,岁月终于没有绝情地彻底埋没一个大智者,人已老,才华却依然年轻。为什么会有此等评价呢?也许这与文先生的治学虽以楚辞名世,然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又写得一手古意盎然的字及格调别具、斜枝旁出的美文有关系。
文先生的学养,对楚辞及不少古典名篇的惊人的记忆及洞察为海内外所惊羡,在他看来至少在文化的范畴内,一切都是历史的延续,他总是用多情而锐利的历史的眼光来观照现实,这使他变得清醒、智慧,有时甚至有点吊诡,而且幽默。他坦陈自己“内心里有太多的污垢”,他告诫自己寿者多辱的原因便是依老卖老。他跟我说过一番话:“我常常害怕友谊不会长久,有时候很好的朋友忽然因为道不同而不相为谋了,多么可惜!”我还记得,文先生在前几年经常提及的有一位青年诗人送给他的一句诗:“他的心里孤独如石”。我亲见过文先生饱蘸浓墨在四尺整张的宣纸上挥毫写道:“盖凡大善智识者,必含大千慈悲,咸见慕道沉痛”。
文先生便是一个行走了近百年的慕道者。他告诉我,有的沉痛不是层累叠加的包袱,而是一种删节――促使你删去亢繁,个人一时的得失、虚荣和虚名之类。
文先生喜欢用极富古意的声调诵读新作,与朋友一起分享,也听取各种意见,一字一词往往斟酌再三。文先生总也写不完的有一部分文章是序跋之类,那是本可作为应景文字而成篇的,但先生不然,凡是答应下来的一律慎之又慎一改再改,饱含着对艺术、友情和生命的热爱,而且总是能闪烁出思的火花。比如《有感〈情祭〉》是这样开头的:“‘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看来情感的记忆比起理性的记忆,寿命要长得多。”而作结的是莎士比亚的一段话:“恋爱的使者应当是思想,因为是比驱散山坡上阴影的太阳光还要快过十倍,所以维纳斯的云车是用白鸽驾驶的,所以凌风而飞的丘比特生着翅膀。”
文先生有一篇文章,我曾听他读过五遍,是先生的得意之作,那是文先生为自己禅精竭虑精心编辑而成的《唐诗宋词书画典藏集》所作的序言,其中议论风生,推陈出新之佳句,可谓目不暇接,而全文加标点仅604字。我“五听”之后又细读,先生在这篇短文中先是对晋陶靖节之赞誉:“有晋陶靖节一人,便足?仰百代”,那是毫无保留的了。然后是对南朝沈休文的评价,一反历来以为沈氏声病说执论偏狭之说,并探沈休文声病说的渊源所在――梵音之辨――先生说:“南朝沈休文,善悟梵音,创浮声切韵之学,厥功奇伟哉!”才有李唐时的诗星闪耀:“纷纷从律法中吟味自由”,“仿佛飞鸟入林,啁哳争鸣,咸以栖止于和谐世界为绝妙境界”,先生认为自如自在并非自缚,“大匠胸次,不废绳墨”,“于是遂有金相玉振尽得古今体势之杜律焉”。杜甫、李白而降,词乃代兴,文先生认为,使词与诗并列能卓然成大家气派的,“实肇自绝代才人南唐李钟隐”,即南唐后主李煜(公元937-978年,字重光,号钟隐 ,“将万斛泪血化为一江春水东流,上脱花间绮艳,下开苏辛雄风。”先生认为李钟隐是南唐词圣。
这是一篇小引短序,但可以见到文先生对弘扬国粹的深情以及诸多独到的见解,用论者傅光的话说是:“为后代诗学研究,立一等轨范,开无数法门”,在我,则总是听完、读了文先生的文字后赶紧补课,找来久已不读的李后主的词于深更半夜吟诵再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再读的意味真是不同从前了。
就这样,我坐在文先生的旁边听他说听他读也与他一起沉默,直到茶几上新泡的天目山绿茶从热气腾腾成为一杯凉茶。我打量着古朴、庄重的先生,他的皱折,仿佛正有思丝在爬行,还有沙岸与涛声。我曾写过一篇题为《礁石》的短文,那是在恩师艾青逝世之后,写一处陌生的海岸上的两块礁石,在各自的裂缝中怀抱着去年之雪,还有已经废弃的渡口,一根不再有缆绳牵挂的木桩……海潮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两块礁石淹沉,但只要露出头来,它们便相望着,你甚至可以耐心地期待那礁石脚下的螺号会发出声来:“艾青!”“怀沙!”……艾青和文怀沙先生是至好的朋友。
有一次我和文先生一起下楼,在等待电梯时,他面壁轻声吟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那声音很轻很细又很绵长,先生的眼眶是湿润的。我们一起走去到一家粥店喝粥,先生对我说:“天冷了,你要多加点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