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启功先生收藏的一张照片,照片周围的姓名也是启功先生标注的。这张照片摄于1973年的春天。那时的中国正处在“文革”期间,知识贬值、文化萧条。然而,照片中这
批人却无比坚韧执着地从事着一项泽被后人的文化事业――点校“二十四史”及《清史稿》。
几十年过去了。“二十四史”点校本已成为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事业的经典之作,而当年在中华书局参与点校的先生们多已故去,今天尚在的只余张政?、启功、王锺翰三位先生。
今天,我们试图寻找、了解这套丛书出版前后的人和事,因为我们相信,一代最为优秀的历史学家历20年艰辛为我们留下的不只是一套丛书……
光明日报书评: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参与“二十四史”点校工作的?
崔文印:我是1961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当时,为了做好古籍整理出版工作,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专门开设了古典文献专业。我就是这个专业的学生。我们上学时曾参观过中华书局,我们一看,尽是老头子,还用毛笔。当时我们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只觉得跟这些老先生格格不入。中华书局总经理金灿然先生常到北大来,与我们谈心,跟我们讲了古籍整理的意义,还表示如果毕业后我们不愿意到中华书局去工作,他可以负责给我们找工作。我1966年毕业,1968年到中华书局,然后去了山东胶县和湖北的干校。1972年回到中华书局,以编辑身份参加“二十四史”点校工作。
出版过程
崔文印:点校“二十四史”是建国以后按照毛泽东主席的要求开始启动的。这个过程蔡美彪同志曾正式撰文有过非常详尽的记叙。这其中有一个日子非常重要,是1958年的9月13日。范文澜、吴晗、尹达、侯外庐、金灿然、张思俊开会讨论此事,大家经过研究,决定把整个“二十四史”都点校了。这得到了主席的批准。我们把它叫“913会议”,这可以说是点校“二十四史”的第一个会议。
一开始做的《史记》,是要向国庆十周年献礼。选了金陵书局本做底本,是清代张文虎校勘的。他写了五卷《校勘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有五十万字。本来准备附在《史记》后做校勘记。因为时间太紧,最后没有出版。后来是1977年印出来的,准备在以后修订的时候再附到《史记》里。所以《史记》是惟一一本出版时没有校勘记的点校本。“文革”前,前四史点校出版。“文革”开始后,工作就停顿了。这里有个插曲。大概在1967年时,戚本禹曾插手此事,而且要一年内完成整个“二十四史”的点校出版工作。于是,中华书局又重新启动“二十四史”点校工作。那时比较“左”,有批帝王将相的政治任务,他们另定了一些凡例,甚至认为标点都有阶级性。要用标点为武器,批判帝王将相。这就把学术工作搞乱了。尽管不到半年就结束了,时间很短,但对“二十四史”点校工作的破坏性极大。
70年代点校“二十四史”工作重又进行。1971年周恩来总理指示“由顾颉刚先生总其成”。1971年4月7日,顾颉刚表示接受任务。这样中华书局重新开始做这项工作。当时“四人帮”在台上,认为这个工作光由北京来做不合适。于是将《宋史》、《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五部交给上海点校。由上海人民出版社负责其事,仍以中华书局的名义出版。
1978年春,“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点校本由中华书局全部出齐,共计3758卷、3800万字,单行本分订299册,历时20年。
一次拍照两张照片
光明日报书评:据说启功先生收藏的那张照片,是当年先生们惟一的一次合影留念?
崔文印:那是1973年春天,地点是在王府井大街36号中华书局的大楼。那时候,借调来的专家都聚集在此从事点校工作。顾颉刚先生平时不常来中华书局,他委托白寿彝先生负责。
有一天,顾先生来中华书局,听传达中央文件。后来大家说趁这机会合影留念吧。白寿彝先生立即打电话约了在新华社工作的一个学生来拍照。当时一共拍了两张,一张是借调来参加“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点校工作全体学者的合影,另一张是全体学者与我们书局的同志、责任编辑和军代表等的合影。
当时,学者们基本都在,独缺王仲荦先生,还有点校《辽史》的责任编缉陈金生先生。
这是诸位学者在中华书局点校“二十四史”期间,惟一的一次合影留念。照片周围的姓名是启功先生标注的。
学识人品后辈楷模
光明日报书评:请您谈谈当年与那些先生们在一起工作的事情。
崔文印:那段经历使我们与这些先生们结下了很深厚的友谊。
我与白寿彝先生接触很多。当时他负责点校组的工作。原来并不认识。有一次,白先生约我到家里来。我去了后,白先生说:“经过支部研究,我当你的入党联系人。”当时我很激动。白先生说,“你不要紧张,咱俩搞一对红。你有什么想法都可对我说。”那以后跟白先生有过许多接触,对他刚正不阿的人品了解很多。
“文革”期间,出了个“白卷英雄”张铁生。后来“四人帮”在北京还搞了一次“考教授”的闹剧。那次考场设在北京师范大学。据说白寿彝先生在考卷上恭恭敬敬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起身,咳嗽一声就走了。
我到办公室,见大家交头接耳,一边说一边伸大拇指:“老白真行。”
这件事情在当时影响很大。
那时讲儒法斗争史,推崇秦始皇。上边交任务给白先生,让他写秦始皇的文章。但白先生一个字也没有写。后来白先生80大寿时,北京大学的邓广铭先生亲往祝贺,对白先生的人品极为推许。邓先生说,当时我按人家的要求写了王安石,但白的秦始皇一个字也没写。
唐长孺先生生活极为简朴。他是一级教授,每月工资350元,而他每月交200元的党费。有一次,他爱人带孩子到北京来探亲,开支大了。他主动说:“这个月我少交50块党费。”
我们单位有个乒乓球台,平时很脏。后来我们去打球,发现球台非常干净。我们还琢磨,这是谁擦的。后来发现是唐长孺先生走一大段路,专门来擦的。唐先生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其人其事,堪令后辈钦佩。
翁独健先生抽烟,用一个大烟斗。治学极为严谨。他点校《元史》,一坐半天,从来不动。你在旁边走,他都不知道。先生一条腿有疾,每天拄棍,但走路非常昂扬,从来没将自己残疾当成一件自卑的事。
陈仲安先生高度近视,在书局的日子里,除了校点之外,再无别的杂事,连大街都不逛。每次开会都是他率先发言。陈先生特别谦虚,《南史》、《北史》的出版说明是他写的,非常有水平。80年代初,他从中华书局回到武汉大学后,在评副教授时,他表示:“我让了。”当时还被别人取笑:“你评上了不要那是让了,自己还没评上算什么让了。”
那一次,陈仲安没有成为副教授。后来又评的时候,问他有什么学术成果,他说,《南史》、《北史》的出版说明是我写的。当时的武汉大学校长看了出版说明后说,能写出这种文章的人当教授没有问题,于是他便直接当上了教授。
我当时是《金史》的责任编辑,和张政?先生在一起。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受张先生鼓励、栽培很多,先生一直平等待我,至今思之,仍然感动。那时做校勘记,发现有问题就在书上贴纸条,我们叫“贴胡子”。问题解决后,就“拔胡子”。张先生说:“我贴的胡子我拔,你贴的胡子你拔。”每当我有些标注有道理时,先生就用铅笔在旁边批“很好。全文照抄”等。
这批先生学问精湛,平时聊天就能学到不少知识。我记得是1973年5月17日,启功先生聊到避讳问题,他说:“康熙时避‘玄’字,写时缺最后一点,但畜字不能缺。非常有趣。”后来我一查,果然如此。我觉得真是了不起。
应该说,这批先生将自己的很多学问都无偿地贡献在这套书里了。每本书的校勘记都代表了当时最高学术水平。
“二十四史”与《清史稿》的点校本在许多方面都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但它的学术地位应该说是一个高峰。从国家领导人到点校学者、出版员工,可以说是倾全国之力协作而成。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事,估计很难了。(文字整理王玮计亚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