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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学时代的新自然美学

2005-02-0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刘成纪 我有话说

90年代中期以来,美学界关于自然美的讨论有许多值得注意的进展,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生态美学的勃兴。但是,这种新的学科形态,在为自然美研究带来机遇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生态美学以生态美为研究对象,表现出强烈的将自然美取而代之的企图;甚至在某些人眼里,生态美的出现就意味着自然美作为一个美

学概念的死亡。与此相关,随着生态美学的出现,景观美学、环境美学也逐渐成为美学界关注的热点,甚至进一步衍生出自然生态学美学、景观生态学美学、环境生态学美学等更为复杂的学科划分。面对理论界这种状况,我想如下的问题是不得不考虑的:这些新兴学科是否具有理论的合法性;自然美作为一个更为经典的概念,它和这些学科形态之间具有怎样的相互关联?以此为背景,有没有重建一种新型自然美理论的可能性?

生态美学与新自然美学

从目前情况看,当代美学对自然的重新认识和发现,主要得益于生态美学。而生态美学之所以能为自然美研究提供助力,则在于它对自然的本质有新的界定。比较言之,传统自然美理论建立在西方近代机械自然论的基础之上,人的活跃与物的死寂、人的主动与物的被动,是使审美活动成为可能的前提。但按照现代生态学的观点,自然不但是有机的,而且是有生命的;不但是有生命的,而且其中的一些高级生命形态甚至是有美感的。这样,自然就不仅仅是客体,而且有可能跃升为主体;自然美,就不单是指自然物的感性外观,而且指向其内在的生命本质。这种生命本质,使自然美有了独立存在、自我完成的可能性。

生态美学对自然生命本质的肯定,为自然美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理论背景。但是,我们能否据此认为生态美可以取代自然美,或者说,对自然生态属性的深度认知是否已使自然美成为一个可以被悬置的概念。回答是否定的。1866年,德国生物学家恩施特・海克尔第一次提出了建构生态学的设想。他认为,生态就是自然有机生命体与周围世界的关系,生态学是研究这种关系的学科。从这种关于生态学的定位可以看出,它强调自然的生命属性,但其落脚点却不是具体的自然对象,而是自然物之间的有机整体性和相互关联性。就美学的学科特性而言,无论生命本性还是事物的相互关联性,都很难直接成为美学问题。这是因为,这门学科自从被鲍姆加通命名为感性学以来,它的一个最基本的规定就是必须指向具体对象,人的审美活动必须在具体的活生生的感性形象中进行。从这个角度看生态,它与其说是美学研究的新对象,还不如说是一种看待事物的新观念。它在“显象”方面的先天不足使其在成为美学问题时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这种困难正是中国当代生态美学研究长期停留在“玄学化”层面的原因,也是当代西方学者研究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甚至生态政治学,却很少涉及生态美学的原因。

生态美学所遇到的“显象”的困难,使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对它的合法性提出质疑。但同时必须申明的是,这并不能减损它在当代自然美讨论中的重大意义。如前所言,这种讨论为重新认识自然确立了一个新的哲学起点。正是有了这一点,传统死寂的自然才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才会因内在生命的充盈而成为活的形象。李泽厚在80年代初曾经指出:“就美的本质说,自然美是美的难题。”这是讲,自然由于内在生命本质的阙如,必须等待着“人化”才能成为美;而自然一旦人化,所谓的自然美也就不再属于自然本身,而成了一种社会性的东西。这样,自然美的存在虽然对普通人来讲是一个自明的常识,但在理论上它是否存在却成了一个大问题。在这种背景下,当现代生态学将生命属性赋予自然,也就等于赋予了自然独立自在的审美本质。由此,自然美在传统美学背景下无法独立自存的难题,也就在生态美学语境中被有效破解了。

一方面,生态美学因为“显象”问题而让人质疑它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它又为自然美研究提供了新的背景。从这种特点看,能不能为生态补形象,将是决定它能否成为美学问题的关键。事实上,在日常经验,甚至包括一些严肃的学术讨论中,人们对生态美学的这种局限性是有清醒认识的。比如,我们谈生态,往往会进一步具体化为生态景观或生态环境。在西方,虽然直接谈生态美学的少之又少,但景观生态学美学和环境生态学美学却被广泛使用。这提示人们,生态美学,只有更具体地与景观、环境这些感性的范畴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只有自然的生命本质外化为感性形象,它才能成为真正的美学形态。

那么,生态美学如何与景观美学、环境美学建构关系?或者说,这三者是以怎样的结构共同形成了对自然美的整体认识。关于这一问题,我们可以通过对生态、景观、环境这三个概念的分析找到答案。首先,生态是自然事物的生命状态。它虽然不一定显现为具体的审美形象,但却为自然美提供了本质规定。其次,景观:它既是自然生命本身的外化形式,又必然是为人的感官而显现的“景”和“观”。也就是说,景观美学与生态美学不同,它关注的是自然生命为人的视知觉呈现的外在形象。第三,环境,从词性看,它是自然对人的环绕,是以人为中心所形成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境域,具有鲜明的为人所用的属性。通过这种分析可以看出,当代自然美研究中使用的这些关键词以及由此衍生的学科形态,具有内在的逻辑秩序和结构,即:生态讲自然的体,景观讲自然的象,环境强调自然的用,它们分别在自然本质之真、自然现象之美、自然实用之善三个层面言说了自然的审美品质。在这三者之间,如果说任何一个维度的缺失都意味着对自然美理解的非完满性,那么它们明显是共同构成了理解自然美的整体框架。由此也可以看到,当代美学虽然在理论的分化中产生了生态美学、景观美学和环境美学,但这三种“美学”却有一个共同的指向,即:建立在生态自然观基础上的新自然美学。

新自然美学对自然美理论的重建

新自然美学是重构自然美理论的一个设想。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自然作为生命存在的新的定性,已使建立在“自然人化”基础上的自然审美观失去了理论意义;自然美向生态、景观、环境三个维度的展开,则拓展了自然美研究的理论空间。那么,这种建立在生态学背景下的自然美,会对传统美学理论做出哪些修正呢,下面择要论之:

首先,关于自然美的定义:按照传统,自然美是指自然界中自然物的美。这一定义,对生态学时代的自然美同样适用,但到底什么才是“自然物的美”,新与旧的解释却大大不同。在传统意义上,由于自然内在生命的缺失,所谓“自然物的美”就不在自然本身,而在人的观照和意义的赋予;它只涉及事物的感性形式,而不涉及内容。但在现代生态学的语境中,由于自然对象拥有独立自在的审美本质,所以它的美就首先是“美者自美”,然后才是“因人而彰”。同时,由于这种生命本质构成了自然美的内容,所以自然美就不仅在于形式外观,而是内容与形式的有机统一。

其次,关于自然美的价值:自然即自然而然,它是自由的最高象征。由此,自然美就是事物按其本性存在的自由之美,它的审美价值高于艺术及其他人工制品。比较言之,传统的自然美,往往被视为荒蛮的存在,或者因没有充分体现人的本质力量而被边缘化。但新的自然观意味着,它将从审美价值的边缘走入中心―――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审美品格,“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审美视界,代表了美的最高理想。而作为“第二自然”的艺术及其他人工制品,则由于来自人对自然的复制和摹仿,与美的本真状态隔了一层,是第二性的。

第三,关于美的历史:在传统美学的视野中,由于自然美依托人而存在,所以人类的历史永远早于美的历史。但是,现代生物学和生态学的发现却一再申明,不但人有美感,而且自然界中的高级动物也有美感。甚至植物对生存环境的选择也有“互赏”的因素在起作用。据此,用人的历史去限定自然美的历史就是独断的,美的历史更可能与自然生命的历史相始终。

第四,关于人:美学这门学科在创立之初就是讲人的。自然美研究不应该只关注自然对象,也应该关注人自身的自然属性。一般而言,人是社会和精神的存在,但从本源看,他归根结底是自然的存在。所谓的社会属性和精神属性都最直观地体现为当下的身体性。在当代,这种关于人的自然研究有其对应的学科形态,即身体美学。在文学艺术领域的表现则是所谓的身体艺术。

最后,关于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在生态美学的语境下,由于人与自然实现了对生命的共享,这就不但使自然独立的审美特质被肯定,而且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也必然会发生改变。即:美不再是人的“单美”,而是人与自然的“共美”;审美活动不再是单向度的“人审自然”,而是人与自然的互动和共赏。在此,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可理解为交互主体关系,审美的实现可理解为主体与主体之间的邂逅和巧遇。当然,人与自然的互赏是一个理想化的审美方案,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自然审人”这种审美事件的发生。但是,人作为一种具有反思能力的高级生命,他不但可以站在人的立场思考问题,而且可以站在自然的立场达到对自身和对象世界的反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种建立在同情基础上的反思和反观,使人类中心论背景下傲慢的主体变成了谦逊的主体,也使人与自然的审美互动和共赏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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