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下笔尖刻,小说中人物多不可爱,惟有那位在春暮夏初,手摇诗扇,脚踏丝履,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飘然有神仙之慨的天长杜十七老爷杜慎卿身上,尚能见到些许风流儒雅的士人形象。
《儒林外史》里最堪咀嚼神往的,还推杜慎卿趁金陵客寓佛寺牡丹盛开之机,邀请几位文友来寺中宴谈一幕――
初读这一段,只当是吴敬梓的神来之笔,及至读扫叶山房本《西厢记》,见金圣叹在《拷艳》一章开篇处,追索旧时霖雨之日,与友客住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竟然如排山倒海般历数出人生33个至乐之时刻来,其一曰:“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我方明晓这场面并非是作家苦心孤诣的创造,而是明末清初聚宴中确实存在的一种醒酒助兴之娱乐方式。
选择何种娱乐方式,固然于个人性情、习惯与文化教养有关,其中也极易窥见社会的时风流俗。伴随全球经济一体化步伐加快,发达国家的文化随着经济一起向发展中国家渗透,西风东渐,一些洋娱乐方式被世人视为追崇的时尚,日渐普及,许多古老而优美的传统娱乐方式反而委顿不振了。驾着私家车去上班、乘着飞机去谈生意、坐着磁悬浮列车去观光的现代人,休闲时更愿选择到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上挥杆击球,在四季恒温的空调室内结对打桥牌,沿着静谧的公园林间小道漫步遛狗……却很少会选择于深宅幽院围桌而坐唱昆曲,适适然陶醉于这种蕴蓄丰厚古文化修养的娱乐方式;或品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般清淡闲适的人生真趣了。在酒酣食饱、酡颜微醺之后,他们也更多是去卡拉OK包间曼歌一曲,是进彩灯闪烁的舞厅中翩翩起舞,或是坐在铺着绒地毯和装置人造喷泉的茶楼里,边用手机谈商务,边灌上一肚子甜咸酸辣混杂的茶水来醒酒,却再不会想到去享受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之时,??叭叭地燃放一串祁门小炮仗来醒酒的这种虽然充满世俗热闹,却于铺张中尽显生命元气的乐趣了。
自然,凡事皆有例外。记得那年初夏,和安徽省一些版画家去大别山天堂寨观摩版画创作草图。抵达当晚,雨微风酥,豪爽的主人为了彰显人气,一桌桌酒席就在大厅排开,上的是皖西著名的“十大海”――由大海碗满盛大块的红烧猪肉、红烧鱼、红烧鸡、红烧鸭、炒时蔬等十道菜组成的宴席,系当地最隆重的待客程式。临到上第四道菜红烧肉圆子时,餐厅门口忽然响起了毕毕叭叭的鞭炮声,随之,无数碎红纸屑夹杂着盈鼻硫磺之香飘进大厅,原来,依地方习俗,伴随着这碗红烧肉圆子上桌,必须燃放鞭炮――一俟主人说破,满屋诧异的客人都大笑起来,厅内欢悦气氛瞬间飙升至极顶。真美,这残留在荒村野寨的流风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