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作为“孔家店”的二掌柜,其地位不可谓不尊,其声誉不可谓不隆。可是,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在历史上,孟子的际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风光,他身后的处境其实相当尴尬,一方面作为儒学道统的重要人物之一备受后世儒林的尊崇;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默默忍受诸多反对者的诋毁。应该说,这种既被抬举又遭贬损的处境,是
孟子身后一步步走向“亚圣”宝座的历史人所共知,我们不妨来看看他在历史上遭贬斥、受窝囊气的一面。早在汉代,孟子就成了不少人嘲讽的对象,王充作《论衡》,专辟《刺孟》篇,声称“非孟子之贤,效与俗儒无殊之验也。”说孟子同俗儒乃是一路货色,没有什么可值得敬重的。盐铁会议上,孟子更被桑弘羊等人视为“迂腐”的典型。到唐代,孟子的境况也没有好到那里去。《贞观政要・崇儒学》记载唐太宗尊崇儒学,大办学校,尊孔子为先圣、颜渊为先师,崇卜、子夏等二十一人配享孔庙,可是在一长串名单里,孟子却不与其中。
到了宋代,孟子似乎更是霉运临头,很多人居然以骂孟子为时尚。何涉的《删孟》、司马光的《疑孟》、李觏的《常语》、苏轼的《与孟子辩》、陈次公的《述常语》、刘原父的《明舜》等,充斥着贬斥孟子、诋毁孟学的内容;而《艺圃折衷》、《邵氏闻见后录》、《习学记言序目》等宋人笔记中,也不乏诅咒孟子的言辞或故事。李觏等人的非孟言行,甚至被时人编为街谈巷议的材料。如无名氏的《清山道话》记录了李觏讨厌孟子的一件典型趣事。说是李觏对孟子不感兴趣,生平最乐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喝酒骂孟子。有一次他得到一位达官赠送的美酒数斗,自己家中酿制的酒也恰好香熟。这一情况让某位读书人知道了,于是便投其所好,专门写了几首咒骂孟子的诗歌,前往李觏府上混饭吃。当李觏读到“完廪捐阶未可知,孟子深信还可痴,丈人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人杀之”这样的诗句时,不禁大喜过望,浑身舒坦,马上将此人引为同道,挽留他住下,奉为上宾,一边举杯痛饮,一边切磋骂孟心得,“流连数日,所谈无非骂孟子也”。靠骂孟子能够混吃骗喝,确也算得上奇事一桩了。
明清两代,贬毁孟子的现象同样史不绝书。这方面最为典型的事例,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对待孟子所采取的态度。这位心胸狭窄、顾盼自雄的专制皇帝,对孟子恨之入骨,曾一度将孟子的牌位逐出孔庙,对《孟子》一书大加删削,把书中带有民主性色彩的内容一一抹去,编出一本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孟子节文》来哄骗士子。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孟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呢?说白了,就是孟子的思想中多有不合封建专制时宜的内涵,如提倡建立较为合理的君臣关系,主张民贵君轻,强调限制君权,鼓吹人本意识等等。而这正是专制君主和他们的忠实走狗所无法容忍的。在他们看来,君权至高无上,纲常名教不可动摇。孟子触犯了这个忌讳,自然是封建伦常的叛徒,必须严加声讨。李觏对孟子的申斥,就很典型地反映了这种阴暗心理。在《常语》一书中,李觏列举了孟子的十七条罪状。主要的观点是:孟子名为孔门传人,实为孔门叛逆:“彼孟子者,名学孔子而实背之者也;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孟子所提倡的仁义,同兵家、纵横家的歪理邪说一样,都是扰乱天下的祸首,“孙吴之智,苏张之诈,孟子之仁义,其原不同,其所以乱天下一也。”孟子在周天子尚存的情况下,居然劝进诸侯行天子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吾以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孟子,忍人也,其视周室如无有也。”让这些封建专制的卫道士尤其感到恼火的是,孟子处处打着“仁义礼乐”的招牌,具有很大的影响和号召力,“其资博,其性慧,其行轻,其说如流,其应如响”(《艺圃折衷》)。在他们眼里,孟子是在“能以诗礼”的幌子下,做“诵仁义,卖仁义”的事情,往往能让普通民众“受骗上当”,忘却“君臣大义”。这种内部敌人,比外部异端如商鞅、韩非、申不害、李斯、张仪、苏秦之流更为危险。所以,对孟子不能不骂,并且不能不往死里骂,这大概是历朝历代咒骂孟子之声不绝于耳的重要原因。
替孟子感到庆幸的是,他运气不错,生活在文化环境相对宽松、思想言论比较自由的战国时代。死后虽被人骂,但不管怎么骂,他都听不见了。尽管专制皇帝朱元璋等对他恨得牙根痒痒,说什么“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乎”(《明史・太祖纪》),但终究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无可奈何。倒是孟子的在天之灵看着专制君王如此气急败坏、却又寻找不到报复发泄的机会的狼狈模样,可以偷着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