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人物・陈平原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1991年曾被原国家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作出突
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曾著《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
对于大学生来说,个人的记忆和学校的历史,二者容易勾连起来。至于中学,似乎缺乏这种努力。
教育周刊:作为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转折点,中学生活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都青翠欲滴,但是一说到学校,很多人就说不上来什么了。为什么很多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的著名老中学在我们的记忆中是如此模糊?
陈平原:我有一个朋友,发表论著时,总是把曾就读于北京四中这一背景写上。学者做履历,一般都是从大学说起,惟有他喜欢追溯到中学,还说平生两大得意事:一是就读于北京四中,二是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好中学毕业的,大概都有这种骄傲。我的妻子是北京景山学校毕业的,那也是所名校,因此,挂在她嘴上的,往往是北大与景山的风景交织在一起。对于很多人来说,青少年的美好时光,特别值得怀念――那恰好是在中学度过的。成人以后,进入社会,面临许多艰难困苦,越发怀念那充满幻想与憧憬的中学时代。
中学六年,恰好是青少年人格形成最重要的时期――觉醒、叛逆、独立思考、自我选择,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可以说,这是人一生中思想最活跃,求知欲最旺盛,情绪最不稳定,最容易出问题,因而也就最需要指引与关爱的时期。可我们现在的中学教育真是有点“惨不忍睹”――校园生活太单调了。
一方面是家长们望子成龙,另一方面是教育资源相对短缺,使得高考成了悬在中学生头上的一把利剑。但是我们知道,这并非中学教育的全部意义。小学、中学、大学等不同阶段这种教学体制,是晚清以降借鉴西方经验建立起来的。虽然第一部正式颁布并实际推行的“癸卯学制”,是光绪二十九年、也就是1903年才确立的,但此前已有若干由传教士或清政府开办的新式学堂。在好多大中城市,著名中学的历史,甚至比北大这样的老大学还长。遗憾的是,我们的中学,普遍缺乏校史教育。
对于大学生来说,个人的记忆和学校的历史,二者容易勾连起来。至于中学,似乎缺乏这种努力。以我自己的经验,对于我就读过的那所中学,老师还记得几位,历史则一片茫然。
教育不同于科技,不是越新越好;教育本身是讲究积淀的。
教育周刊:研究中学的历史和对老中学的记忆,对我们今天有什么意义?一般我们觉得中学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考上大学,关注它的历史、它的文化环境,对一个人的作用有多大呢?
陈平原:晚清建立起来的这套新教育体制,包括我们谈论的“中学”的历史,本身就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环节。它的得失成败,是和这一百多年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联系在一起的。在某种意义上,谈论“中学的历史”,也是在思考百年中国。这里所说的“中学”,既包括具体的某某中学,也包括作为整体的中学教育。这种谈论,不只身在其中者关心,已经走出校园或与这所学校毫无关系的,也都会有兴趣。换句话说,我们努力把大学史的叙述,推广到中学史的建构,既给本校的师生提供一种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也给民众及专家提供借“中学史”解读中国教育以及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可能性。
教育不同于科技,不是越新越好;不必要专门家,你我都会明白,教育本身是讲究积淀的。一个百年老校,和一所刚创立的新学堂,感觉就是不一样。这个不一样,除掉有形的建筑,更重要的是学校的风格。所谓的“传统”,不是三五年就能够形成的。好学校,不仅有好校舍、好教师,还得有好的校园风气与学术传统,而这,是需要认真经营的。
好中学的标志,不仅学习成绩好,更重要的是潜移默化影响学生人格的形成。讲述历史、建构传统对此很有帮助。晚清的时候,杭州有一个女的,叫惠兴,满族人,她创办了惠兴女学,因民众冷漠而面临倒闭的危险。于是,她自杀了,希望以此来唤起大家对新教育的支持。果然,大家被她的精神所感动,募集资金,把惠兴女学办下去了。这所学校,五十年代后改为杭州十一中学,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又改回来,叫惠兴中学。我曾专门去踏访这所中学,可惜校方没能保存多少校史资料。这样有历史、有故事的老学校,有必要认真发掘、清理自家的传统。
还有一个故事,浙江上虞的白马湖边,1920年初,著名教育家经亨颐创办春晖中学,邀集了一批新文化人,匡互生、夏?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等,按照自己的理想办学,声名远扬。直到今天,这所学校师生平等、学生自治、教学自主、男女同学等经验还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春晖中学的鼎盛时期,不过五六年;这对于百年树人的教育大业来说,时间太短了,但是这种教育精神很值得怀念。
之所以强调校园文化,就因为那是养成气质的地方。
教育周刊:我们如何来研究中学的历史,挖掘、保护和传承这些历史文化信息?
陈平原:具体地说,我有几个建议。首先,谈中学的历史,眼界要比较开阔,最好放在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中。对于学生来说,通过自己学校的故事,来阅读了解中国近现代史,会觉得很亲切,也比较容易接受。要超越为了校庆募捐这种狭隘的思路。
不要只说出过多少部长、院士、作家,要挖掘有趣的故事和教育理念,比如教学方式的变革,教材的演进,师生之间的交流等,同时反省今天的中学教育。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成绩与局限,带着自身的困惑,谈老中学,可以从里面找到一些可资借鉴的东西。
关于中学历史的叙述,本身也是一个学术课题。可以借助档案、旧报刊以及口述实录,钩稽资料,并逐渐形成自己的“中学史”。
还有一个问题,著名的老中学,对校史比较热心,只有十几二十年历史,或排名比较靠后的中学不太热心。其实,历史有长短,名声有大小,任何一所中学,都有值得骄傲的过去。不外是借助“讲古”这一活动,让学生们触摸历史,了解自家的传统,任何老中学都是从年轻中学成长起来的。
教育周刊:纵览这一百多年的历史,您觉得一所优秀的中学最珍贵的品质是什么?
陈平原:一是培养学生良好的交流与对话的能力,一是形成丰富多彩又别具一格的校园文化。
现在的中学生,有不少书读得很好,但缺乏与他人沟通的能力。学生出了问题,我们常在思想道德上找原因,其实好多时候是心理障碍。健康的心理状态,良好的人际交往,还有审美以及爱与被爱的能力等这些对人生影响极深的因素,大都是在中学时代形成的。
之所以强调校园文化,就因为那是养成气质的地方。我在台湾大学教书时,同事教我辨认那些是建国中学的男生、北一女的女生,真的很准。那是台湾最有名的男校和女校。我们也一样,好中学的学生,大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这是校园文化熏陶的结果。不能说哪个中学或哪些风格最好,但好中学是有个性的。对于中学生趣味、精神、气质的形成,校园文化起很大作用。所有这些都是学生日后怀念母校的聚焦点。几十年后追忆,能想起的,不是严苛的复习考试,而是名师的音容笑貌,以及有趣的校园文化生活。
教育周刊:好多老中学的传统精神、办学理念、校园文化都有它的独到之处,我们如何从历史中获得我们需要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有什么问题需要注意?
陈平原:有一个问题,需要特别提醒:那就是历史记忆的有效性与局限性。谈论五十年前甚至一百年前的中学,很容易美化它,因为,留下来的、能够被记忆的,大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