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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复杂的眼光看着钱

2005-05-20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南帆 我有话说

俗人一个,免不了要说到钱。当然,我习惯于虚伪地使用“货币”这个词。“货币”是书面语,抽象一些,不会让人立即就想到一张张用于付账的皱巴巴的钞票。其实,我们还设计出许多掩护性的词汇:经济,资本,资金,润笔,稿酬,孔方兄,如此等等。我们就是不想说那个粗俗的字眼―――钱。

不知道源于什么传

统,文人雅士必须羞于谈钱。这如同一个古老的陋习。现代社会怎么可能不说到钱呢?国家的财政大臣是一个伟大而又体面的职业,大腹便便的银行家四处接受人们的致敬,学院里面的金融专业人满为患。这些人士的所有职责就是理直气壮地谈钱。经过一些经济学术语的搅拌,“钱”这个字眼已经在他们的口吻之间周转得珠圆玉润。但是,文人雅士却没有理由计较钱。文人雅士不就是吟风弄月吗?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他们还有什么必要考虑钱?“千金散尽还复来”是李太白醉熏熏的狂言。然而,这句狂言却迫使那些瘦骨伶仃的诗人强作慷慨。钱不就是一些纸吗?他们勉强地戏谑着,抖抖索索地将口袋里最后两张钞票交到了小酒馆的柜台上,然后气壮山河地坐在一伙快乐的食客中间,内心却一阵阵发虚。

现在我们到底明白了过来,文人雅士说一说钱并非见不得人的事。“文人雅士”不过是一个虚名,我们也有权利谈钱,谈这些钱怎么买米面、付房租、给孩子交学费,偶尔再省吃俭用地买两本心爱的书籍。文人雅士也可以斤斤计较,铢两悉称,甚至可以在谈钱的时候穿插一些粗话,例如说:“××,老子没钱!”

没有一个作家不承认,钱是重要的。但文学在包围之中坚持一种主题:某些人生的守则不该因为金钱的数目而随意修改。有些人生的守则无价,有些东西多少钱都不该出卖。

“基本费用”承担的是生存的起码需要。丹尼尔・贝尔在一本书里分辨了需要和欲望。

一个人拥有一辆汽车和一套住宅是需要,一个人拥有90双皮鞋和300套夏装却是一种欲望。需要是有限的,一个人只有一副躯体;欲望是无限的,人心不足,欲壑难填。

需要时常不声不响地升级为欲望,仿佛自然而然。一个人想吃饭肯定是正常的,一个人想吃得稍微好一些也无可非议。到酒店吃一顿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酒店是一个公众场合,购买一套礼服略事打扮是应该的。穿上一套崭新的服装再蹬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有些可笑,出租汽车方便得很。当然,出租车再方便还是比不上拥有一辆自己的小轿车。既然想买小轿车,就要争取一步到位,桑塔那太大众化了,为什么不憋一口气干脆买一辆奔驰呢?

的确,只要温度得当,渺小的需要就会一下子孵化出巨大的欲望。美味佳肴,声色犬马,纽约的豪华住宅,巴黎的最新时装,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的珍品,东方古国价值连城的古董―――这一切都有理由说成是需要。一心一意地想吞下整个世界的时候,钱哪里会有个够?

这时,只有一个顿悟才会让人从欲望返回需要:重新了解自己的躯体。五官,四肢,一百公斤以下的体重,仅此而已。这副躯体真正需要的绝不是一张无穷无尽的清单。托尔斯泰晚年急于将自己的财产遣散,一个简单的事实肯定触动了他―――他的躯体仅仅要求一些粗砺的食物和粗布制作的衣裳。溺水三千,仅取一瓢饮,这才是需要。

某些时候,人们会有一个伟大的发现―――钱是会自我繁殖的,只要有一定的环境。不要急于将钱交到某一个商店的柜台后面,拉回一些电器或者家具;也不要小心翼翼地将钱藏在枕头里面,每天晚上重新数一遍。不,完全可以将钱存放在银行里,或者看准机会购买某种证券,从事某种投资。这如同精心地饲养一种特殊的动物。这样的饲养肯定会得到回报,这些钱终于生出了小钱。可爱的钱子和钱孙代代不绝,这是一个奇妙的炫惑。电器或者家具的购买十分有限,人们很快就会有餍足的时候;如果把钱当成繁殖另一笔钱的种子,谁还会觉得钱太多了呢?

这样,钱不再是商品交换的中介,钱有了自己的生命。钱的饲养成为一种神秘的行业。这个世界,多少人围绕着钱忙碌地奔走,费尽心机,并且诞生了诸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财政部”、“银行”、“总裁”、“董事长”、“总经理”这些含金量很高的组织和衔头。是的,这时的商品已经退隐,人们似乎仅仅和钱相互周旋。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钱在这样的游戏之中并没有经常露面。钱已经抽象为一系列数字体现在账面之上。股票,期货,贷款,融资,买空卖空,那些挺括的大面值钞票并没有到达现场。多数人对于两千万与两千五百万之间的差别没有具体的感觉,人们只不过看到几个数字的组合之中少了一个“五”字。拾到一个金元宝的快乐或者剜心挖肉的痛苦并没有立即兑现,数字的替身冲淡了将要产生的重大后果。

这就是金融的时代。人们时时刻刻地感觉到钱的存在,可是,人们又不知道大笔大笔的钱究竟存在于哪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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