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中旬,川剧《巴山秀才》和《变脸》在清华和北大的演出引起了轰动,魏明伦以跌宕起伏的情节、诙谐幽默的语言和发人深省的主题使观众折服。在此期间,笔者就戏曲的编剧与主演之间的关系问题采访了魏明伦。
笔者:最近,一些传统戏曲,像昆剧、京剧纷纷走进大学校园。这次您又带着《变脸》和《巴山秀才》来到北大清华,有什么感想?
魏明伦:这两部戏到首都高校来演出是第一次。大学生是一个民族的精英,是青年的表率。我们现在到校园来,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戏曲需要影响大学生,大学生也需要戏曲来陶冶精神。近些年,“高科技、低人文”现象非常严重。你看现在的大学生,每个人都会玩电脑,但他们的人文素质却不一定高,特别是传统文化、民族文化素质普遍偏低。在一些低俗文化的影响下,大学生中不乏追歌星影星者,虽然这也是一种多元文化的表现,但是现在的“追星族”对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这是一种文化“返祖现象”。许多大学生已经少儿化、幼儿化,实在可悲。传统戏曲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思想内涵,传统戏曲进校园,对于弥补大学生人文素质的不足有着很大的作用。
笔者:那么您认为您的戏的思想内涵体现在哪些方面?
魏明伦:我的作品有个主题,就是“反封建”,始终贯穿着人性人情,为平民大众说话。22年前我说“一戏一招”,但千变万化只有一招不变,千变万化不变人间烟火。我从来不做“三梦”――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三梦――“武侠梦”、“清官梦”、“明君梦”。近十几年的电视剧,也都是帝王崇拜,反复让我们做清官梦、明君梦。我的戏就是要打破这种崇拜。
笔者:您的戏剧作品几乎每一部都会引起很大反响,您是基于怎样的原则去创作每一部作品的呢?
魏明伦:戏曲剧本和小说不一样,它有三个目的。首先要引人入胜,要好看,不好看的话谁还愿意到剧场去?小说可以不要情节,现在不是有散文化的小说吗?但戏不可以。第二,引人入胜不一定就是好戏,还要动人心弦。是悲哭或是喜笑。第三,要发人深省,要充满对社会人生、宇宙的思考。
我的戏不多,但每部都很有质量。我对艺术的追求是多元的,多种形式的,每一种都到了一定的水平。我喜欢大胆探索,多种尝试,包括很有争议的尝试,但每次尝试都会有很大影响。我的戏影响最大的是《潘金莲》和《杜兰朵》,但我认为这都不是我最成熟的。探索不是看成熟与否,而是看开拓与否。我的戏都很有开拓性,向各个方向发展,各种各样、不同层次的人都对我的戏有不同的爱好。
笔者:有一种说法叫做“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您怎样看待编剧在整个作品中的地位?
魏明伦:“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大家都会说,但落实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现在的编剧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地位。像现在影视作品,编剧只是附庸,这是世界性游戏的规则,当今时尚的一种新规则是不要编剧。中国电影原本不是这样的,像当年的夏衍、田汉,他们身为编剧是一部电影的主角。但现在的情况是:编剧不能进入创作组,导演把本子买下来,专找一个人编情节,一个人编台词,怎么改,编剧无法过问。就待遇而言,电影成功后,编剧待遇很低,处于附属地位。现在影视界流行“明星领衔制”、“导演中心制”、“制片人挂帅制”三驾马车并驾齐驱,根本没有编剧什么事。所以你看,现在许多电视剧明明只有三集的内容,却拉长到三十集,就是为了追求经济效益,效益,胡乱注水。
笔者:但是舞台剧好像不太一样。
魏明伦:是的,话剧是从国外传来的,说的是“编导”,编剧地位很高。西方哪一个话剧演员能大得过莎士比亚?能大得过易卜生?传到中国来,也是这样,中国话剧界哪个演员可以大过曹禺、田汉、夏衍、老舍?
戏曲界又有所不同,自关汉卿、王实甫时代建立起“编剧主将制”。为什么是元代而不是唐宋时期出现戏曲呢?原因就在于,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原,把儒家打为阶下囚,断了读书人追求功名的梦想。读书人没有出路,只有来写戏。如果关汉卿生在唐朝,他就会去写诗,就成了李白;反过来说,李白到了元朝,他也只能写戏,就成了关汉卿。大文化人在写戏,雅俗文化共融,给戏曲带来极大的发展。从那时起编剧一直是处于中心地位,为人所知的只有戏曲家没有演员。
但后来就不一样了。“编剧主将制”发展到最高峰,表演艺术就跟不上趟了。戏剧文学剧本单独向前发展,没有带动表演艺术,更没有能力带动演出,从此走向反面。时代呼唤表演艺术,就出现了新的体制。从晚清开始,出现了“角儿制”。“角儿制”的逐渐形成,是表演艺术发达的重要标志。就京剧本身来讲,从“同光十三绝”到“四大名旦”,形成了以梅兰芳为代表的戏剧观,“角儿制”在中国戏剧史上曾经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它把表演艺术提升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从历史观点看,“角儿制”是个相当大的进步。
但是到后来,“角儿”成为了舞台的主导,编剧成为附庸、幕僚。“角儿制”走到了尽头,它只顾表演,不关注剧本,使得戏曲成为一种形式大于内容的艺术。同西方相比,我们没有形成“编剧主将制”与“角儿制”相结合的局面,没有形成比翼齐飞、双轨并进的机制,以至于编剧完全退位。长期以来“戏曲编剧附庸制”恶性循环,戏曲作家越没有地位,就越没有人写戏,越没有人写戏,戏就越不好看。
笔者:您现在在中国戏曲界不就比“角儿”还大么?
魏明伦:我只是个特异现象,在中国戏剧界,我和“角儿”们是平起平坐的,但像我这样的人现在找不到第二个。只有在我的身上才可以看到“编剧主将制”的影子。我希望剧本可视性与可思性并举,既要好看,又要经得起推敲,启发思考。时代呼唤戏曲文学,呼唤“编剧主将制”回归,变革成“编导主将制”和“角儿制”结合,促成新时代戏曲的表演艺术和剧本文学双轨并行,比翼齐飞。在一次研讨会上,我就说过,沈铁梅之所以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她唱得好,超越了前人;还有一方面,她唱的不是老戏,她唱《金子》,剧本好。这是表演艺术和戏曲文学融合在一起的成功例子。表演艺术和戏曲文学结合好了,才可以取得成功。
笔者:那么是不是说,“编剧附庸制”是造成中国戏曲衰落的根本原因?
魏明伦:这是一方面,但不是根本原因。戏剧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已经进入了网络时代,大众的娱乐方式改变了,已经从“舞台文娱”发展到“居室文娱”,大多数人都不再到剧院去看戏。这是最根本的。别人都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是卖瓜的说瓜苦。目前戏曲界的现状是:“台上振兴,台下冷清”。你看我们在舞台上弄出了这么多好看的戏,但台下还是冷冷清清。
笔者:那么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您觉得我们的戏曲应该向什么方向发展?
魏明伦:现在不是最适宜戏曲生存的时代,但不适宜不等于不要戏曲。一方面,我们要重视剧本的质量,将“编导主将制”与“角儿制”相结合,在形式和内容上达到统一;另一方面,我们要不断地争取,就像我们这次到大学来,要不断扩大影响,争取生存空间。即使不能向大众推广,也要使其在小范围内得以生存发展。对于一些文化形式来说,“小众化”、“精英化”确实是一种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