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胡朋饰演《槐树庄》中的郭大娘
我的母亲胡朋去世已经5个多月了。这段时间里,我和姐姐轮流回家陪父亲。两个月之内,我们不看电视,不听广播,拒绝一切娱乐,只读书,读的是妈妈没看完的书。妈妈在世的时候,同时打开了好几本书,每本都看了一部分。书们向下趴着放在桌子上,时刻等待着主人随着当时兴趣的不同拿起它们。看来不少人都是这样读书的。我也一样。
妈妈晚年爱看的书多是人物传记、回忆录一类,像其中的《启功口述历史》,是妈妈提出要求,由我爸爸跑遍新华书店遍寻不着之后,向出版社邮购来的。这本书到妈妈的手里还没多长时间,她没能看完,刚看到启功先生童年时丧父的一节。
妈妈原籍山东莱阳,于1916年出生在一个旧知识分子的家庭。她父亲是个落魄的前清末科举人,做过北平平谷县的县太爷,也教过书,给小军阀做过私人秘书一类的事。后来,他带全家寓居在北平。他常常“赋闲,”,每当“赋闲”时,就要为全家的衣食奔波,家庭的经济状况是相当困窘的。他为人耿直,很会讲故事,他讲的岳飞的故事,文天祥的故事,妈妈一生都留有很深的印象。
晚年时,妈妈自己也撰写了大量回忆文章,著有散文集《敌后纪事》等。
父亲却一直在整理妈妈以前的书籍。妈妈的书柜里都是她的专业书,多是斯坦尼斯拉夫之类。妈妈的笔记里写道:
“气质、思想感情,心里有脸上才有,眼里才有。思想感情的理解可能一致,但表达的方式很多不同,动作不同,生活的根据不同。……有的演员对工农缺乏感情和理解,很容易丑化、强调他们的脏、憨、傻、呆,不文明、不讲卫生、不洗澡、脖子黑、吐痰、流鼻涕、牙黄……表现不出憨厚与傻的区别,看他们多是缺点和落后的地方,因此不能理解他们支援革命战争积极参战的英勇行为……”
妈妈对工农兵的感情来源于战争年代的考验。在青少年时期,她满怀爱国热情,积极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和进步师生的救亡演剧活动,接受党的教育。抗日战争爆发后,毅然从上海转道香港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在战火纷飞的抗日战争中,她三次突围。终于在山西崞县的一次鬼子扫荡中突围负伤,是乡亲们把她抬下了山崖,送到后方。她在战争年代参加演出的几十部戏剧中,扮演了大量农村妇女形象,在戏剧舞台上塑造出一个个鲜活的时代人物,如《我们的乡村》中的妇救会主任、《丰收》中的婆婆、《两年间》中的母亲、《挑渠放水》中的九婶、《子弟兵与老百姓》中的老奶奶、《戎冠秀》中的戎冠秀。1946年3月,她还在《晋察冀日报》发表了《扮演戎冠秀杂记》,她写道:“……我这样读着台词,作着她的动作,在考虑事情的时候,头仰着,用舌头抵着嘴唇,我两手扣在胸腹之间,这影子开始被我熟悉了。我应该警惕的,扮演英雄,特别是真人,不是单纯的外形和琐事的模仿所能完成的……”
父亲翻着书柜,还发现了许多军事书籍,并有十七八本关于这些书籍的读书笔记。这令父亲惊讶――他居然不知道!父亲说,我们四五十岁那时候都忙,各忙各的,我经常是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虽然知道你妈妈在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参加话剧《平津决战》的集体创作,但是没想到她下了这么大的工夫,竟写下了这么多读书笔记!为此,妈妈还有一册120页的笔记本,专门用来抄录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从1937年到1945年的部队序列”,将8年中我军分布在全国的各个部队(包括军分区)的司令员、政委的名单,全部实录其中,最细到了团一级!
那时候是“文革”后期,妈妈刚被“解放”,就投入了《平津决战》的创作准备之中了。那几年,爸爸和姐姐、我都在外边,插队的插队,当兵的当兵。想象着妈妈自己在家,每天日以继夜地忙于搜集资料,白天跑各大图书馆、资料室、情报处,晚上在灯下抄写。那时既没有扫描仪,又没有复印机,她是一笔一划地抄了十几本啊!妈妈的字很好看,大气,秀丽,规整,标准的楷书。在她生前,凡是有人向爸爸或妈妈求“墨宝”的话,都是由她来写,她会从早上就研起墨来,试写几张,最后下午定稿,也要同时写好几张,让人家挑。看着妈妈的笔记,想起妈妈一贯的刻苦认真,以及伴随着她几十年的高血压病,想起当时已经50多岁的妈妈在灯下的身影,觉得妈妈一生很辛苦。
所幸的是,后来,1982年,她参与编写的话剧《平津决战》获得了国务院文化部和中国剧协的全国优秀剧本奖。妈妈却对此安之若素,都没有专门对我和姐姐提起过。
我还被一本厚厚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文集(第四集)》所吸引,这是东北军区司令部1949年印刷的非卖品。这本书共668页,其中既有中原战役、淮海战役的各种电文,又有解放东北、华北、西北的各方社论捷报,甚至还有为解放军进城拟定的口号。妈妈在里边划满了红线,插满了小纸条,上面写着各种场次、内容的提示。
建国前夕,妈妈作为解放区文艺工作者代表,出席了第一届全国文代会。她对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身体力行,坚信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坚信文艺应该表达人民的感情和愿望。建国后,她开始从事电影演员工作,在银幕上成功地扮演了诸多英雄母亲的形象,如《钢铁战士》中英雄张排长的母亲、《智取华山》中的常母、《土地》中的母亲、《白毛女》中的王大婶、《烈火中永生》中的双枪老太婆、《回民支队》中的马母、《战上海》中的赵妈妈、《槐树庄》中的郭大娘等。她在担当演员工作之外还从事戏剧创作,她参与创作的话剧《战斗里成长》,1956年获第一届全国话剧会演创作一等奖;参与编写的话剧《平津决战》,1982年被国务院文化部和中国剧协评为全国优秀剧本奖,1983年再获首届解放军文艺奖。妈妈离休后,仍坚持艺术创作,先后参加了许多电影和电视剧的拍摄,有影片《山重水复》、《柯棣华大夫》,电视剧《乔迁》、《同仁堂传说》等。
妈妈在读书笔记中还写道:“台词要在广场上、旷野里送到每个乡亲和广大士兵的耳朵里去,必须字正腔圆,不能大喊。台词要清楚,到山沟里去念台词听回音,练呼吸一口气;爬山念台词,小声又能听清楚……”这就是妈妈,想必在她曾经演出过的农村田头、部队广场,都仍然回荡着她的声音;想必看过她演出的士兵和乡亲们,还有爱戴她的千千万万各行各业的观众,都还记得她的深情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