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法文化年的“巴黎图书沙龙”离开,受马赛大学汉学家杜特莱先生邀请,与朋友一起去了南方。大学的学术活动安排不紧,这正好与巴黎的情形相反。我以前来法国时,只在巴黎和里昂、里尔几个地方转过,并未深入美丽的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这里的清新自然与繁闹的巴黎相比,真是另一个天地。有过几天图书沙龙上
法国图书沙龙虽然没有法兰克福书展浩大,但也够热闹的。这里是张扬和叫卖的地方,一万个嘴巴在嚷,对于安静一隅著书的作家来说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在书展期间,我们作为“主宾国”的被邀作家分批上场,有时每人一天要有两三个活动,演讲、座谈、解答、见面,累而无趣。思想和艺术之类一旦化为商品,最尴尬的又会是谁呢?
我在这20年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参加着一些“国际文学活动”,邀请方大半是文学出版界和其他文化机构。即便在美好的交流中,我也没有感受到多少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在西方,作家与出版者、出版者与读者之间,早就是卖方和买方的关系。一种成熟的文学商品市场以恒久不变的规律运行着。几个执著的作家,不要说弱势的东方作家,能够改变这种现状吗?西方与东方一样,南方与北方一样,最好卖的从来都是同一种东西。这些是不会变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不,在拥有长久资本主义传统的西方,在商品经济的发达之地,“卖”字只会叫得更加响亮。
杰出的作家迅速被市场接纳的机会少而又少,偶有接纳也不会让其幸福个半死。像我的朋友一样,他们在任何情形下都是平静的,市场只是他们的目击物。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上,杰出的作家在世界范围内都会是“异类”和“陌生人”,所以当一个民族的作家寄希望于另一个民族时,常常就会发生一些最无聊最幼稚的事情。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比让文学“走向世界”的呼号更可悲可笑的了。文学是心灵的激越和沉寂之物,是一部分人的生命冥思,有许多时候其境界和情致是难以言喻的,又怎么会变成体育赛事那么简便和易于操作?
在文学商品之河里,如果是出奇的下流与尖叫,也许一夜之间就会“走向世界”。
如果不是,如果哪怕稍稍含有一点真正的个性与美,那么就极有可能等到“一千零一夜”。
但在所有的夜晚里,写作只是作家(真正的作家)本人的粮食和茶。他们不会大胆奢望自己的劳动会成为一个民族的粮食和茶,甚至连小点心都不是。但这仍然不会使写作者绝望,仍然会使他们幸福。然而也仅仅是拥有这种幸福的人,才有可能给未来和人类提供一点点食品。
美丽的普罗旺斯郊野上我们看到了什么?有不绝的绿色,起伏的山岭,有每个春天都适时而至的花团锦簇。但这会儿在我眼里最美的,是隐于山野的一幢幢小屋――它们大半很小,小到了不经指点就会被忽略的地步。可是啊,这些小屋一旦被指认就会让人怦然心动,就会发出奇异的光。
山坡上,丛林中,偶有褐色黄色的石屋,一问,是画家塞尚、毕加索,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故居。除了毕加索的居所是大的,其余都不太起眼。如今它们沉默地诉说,潜隐地炫耀,质朴地光荣。这些远离尘嚣的居所使他们在当年尽可能地保护了自己的生命力,伸长了对于整修世界的悟想,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思想和艺术。
这样的小屋多么适合享用自己的粮食和茶。塞尚当年怀着一个理想,从外省到了热门的艺术之都巴黎,但他的作品从来也没有挤进过官方沙龙。40岁上,他干脆回到了南方,住进了这样的小屋之中。从此,那些闹市的浮华、可疑的潮流、追逐与攀附,更有不少被人欣赏的寂寞与苦境,统统被驱到了天外。它们一起消逝了。
伟大的塞尚,今天我们从巴黎的图书沙龙跑出来,站在春风里注视你的小屋,竟忘记了你是一个享誉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