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读到《“神童”到中年》一文,我有一个突出感觉,即一些少年的“超常”,是一个事实,然而不管是“神童”,还是一般少年,他们将来都可能成为大才,也都可能是芸芸众生之一分子,甚至更糟。文中所举当年那些少年大学生,有的日后辉煌,如张亚勤、秦禄昌――这倒不光指他们的“微软亚洲首席科学家”和“美国著名
值得玩味的是,宁铂等被大学提前录取的“超常少年”,正是当年被渲染和追捧得最神乎其神的天才样板;而张亚勤等后起者虽也“超常”,也提早入了大学,但是因为宣传得少,便未受世人瞩目。前者在喧嚣中变得乖张、咄咄逼人,而渐行渐趋式微;后者在默默无闻中心无旁骛,脚踏实地走向未来。最有意味的是,宁铂并不想学理论物理,几次欲“逃离”,都因为他是“样板”的缘故,被硬摁了下来。鲁迅所谓“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是不是说的这个啊?
还是鲁迅的话:“以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却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许倒成为更加勇猛,更无牵挂的男儿的。”儿子虽为“神儿”,他的一切,却要“慈母”大包大揽,代为规划,为的是令他辉煌。他于是在不断“辉煌”和张扬中,“幸福”并烦躁着――因为他同时被禁锢了。这“幸福”,毋宁说乃是品性养成以及学业之大敌。
你把一只“超常鹰鹞”关在笼中,饲以美食,装以华饰,一边骄傲地向全世界宣示它多么聪明美丽,一边强教给它并不愿意学习的鹦鹉饶舌,希望它成就一个一流语言学家,那只能叫它脾气渐长精神萎靡,而翅膀和视力退化,将来恐怕连抓一条草蛇的本事,都没有了。这就把一只好好的鹰,毁了。陶渊明说,鸟是恋林的。为什么“恋林”?因为它可以不被困在笼中,自由飞翔。“林”其实并非指一片具体树林,而是自由的天空。这就是顺应鸟的天性,所谓“以鸟养样鸟”。钱穆说:“你种盆兰花,你要照兰花的天性去养它;你养条牛,你要懂得牛的天性。我们人呢?人的一切行为必须合乎他的天性。”讲“天性”,并非推崇率性而为,而是“合乎”人性自然特质地顺势培养,就像使鸟归林。
但是“神童情结”,总让一些教育者在“神童”的施教上遁入旁门,不管如何,一定要把他弄成一个杰出人才。其实杰出人才,“神童”能够成就,一般人也可成就。“神童教育”顺天性,则“神童”将比常人更容易成为杰出人才;“神童教育”被扭曲,则可能令“神童”比一般人更惨。而一个人一定要做杰出人才,才有价值吗?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由遗传、体质、智力、生活环境等因素造成。杰出之“出”,即指他乃是少数。我们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并非让每个人都去南面称王,而是要让每个人都具备“尧舜”那样的伟大人格和修养,“言尧之言,行尧之行,斯亦尧而已”。帝王太难做到,因为他们总是凤毛麟角;好德行只要努力,却人人可能做到――那基因就存于每个个体。“尧舜”与凡人,在“德”上是平等的。我是个引车卖浆的,我适合干这个,我也爱这一行,我做得出色,我在“德”上,便与尧舜具有同样价值。
现在,把一个孩子作为一个“人”培养的情形,少见了。孩子们从小就肩负着爹娘、师长和社会寄予的一层一层爬上宝塔之尖的重担,而给他们树立的榜样,正是当年的宁铂和目下的“哈佛女孩”这样“闪光”的人物,他们,哪还敢想做一只只飞出笼中的鸟儿?咱们成年人,要不要有一点儿“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鲁迅语)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