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拜在个石先生门下时,先生已是和我外祖松亭公同龄的古稀老人,他们都是光绪十六年生,属虎的。初访先生是1962年夏暑假时,先生住北京西城罗圈胡同一所宅院后院的一间小北屋。我们坐在屋外,他真是鹤发童颜,留胡子,穿件短袖没领背心,手摇芭蕉叶扇子,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对着他,老太太在一旁坐小板凳用大盆洗衣裳。老两口都是慈祥、朴实的。
聊到诗,他说他喜爱黄山谷,教我要深研杜诗;说到词,他教我要读周邦彦的作品。我告诉先生:“王昆仑先生希望我多学苏、辛词。”他说:“周邦彦的词有规矩可循。”
我每把新作呈先生批教,先生都平放案上,逐字吟哦,看到写得不错的句子,他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的,要的!”我留下的稿子,下次再来时,先生已圈、点过了,再面作批教。对门生的教授,先生真是认真负责,竭尽师道。
在学诗上,先生主张取法要高。一次,我见到一本今人的旧体诗小集子,里边有不少描写外国风情的诗,觉得新鲜就买了两本,给先生一本,不料两天后就收到先生的信:“以弟之才,不宜读此!”他对诗的艺术性要求是严的,造语浅近无意境的作品是不取的。在写诗上,他强调收尾要“振起”,要有精神,他说:“这关乎人的福运。”
先生的为人,是我的楷模。他是同盟会会员,南社早期入社的诗人,当过县长,解放后任第一批中央文史馆馆员,论资历不为不深,但生活简朴,安贫乐道,平易近人。他两次迁居,所住小屋皆不足六七平方米。一张大床,临窗一张书桌(沈从文所赠),两把椅子,一个靠墙的书架外,几无转身之地,而先生安之若素。我帮他跑过换房站,没人愿和他换。一次,黄永玉想因毛主席曾在中南海宴请过他和毛主席的一位老师,且宴后亲自操桨划船请二老游中南海之由,劝他给毛主席写信,帮助解决住房问题,先生正颜对黄永玉说:“孩子,我们是读书人,不兴那样做。”
先生在1970年到学校找我,恰巧我没在,同事卜志一接待了他。后来卜志一对我说:“那老先生穿着大褂,我送他到校门口,他一直面向我退着走了,退到马路边才摆摆手转身走了。我真怕老头儿摔跟斗!真叫人感动!”
是先生不顾暑热,带我和他几十年前的几个学生去看沈从文;是先生知我喜欢戏,带我挤公共汽车去访王遐举;是先生于1964年带我访当时负责秭园诗社的江上峰先生,并介绍我入社,使我成为“秭园最少年”……
先生有《思庐诗稿》4册,仇鳌题签,田星六作序。有《悔红词》稿1册,是我昔日所见所读,可惜失于那场浩劫,至今不知落于谁手!“文革”前,先生到我家,我问及他的诗是否出版过,他神色怆然,泪润双睛。“文革”后期,我们聊天时,我说:“您有诗文传世,是大福!”先生叹口气说:“全无用途。”这4个字牢牢刻在我心上!写诗,抒情而已矣,何关乎经营济世呢?所以,我转而力攻经学了。
先生晚年,以85岁高龄,用他独创的碑体小楷手写诗、文残稿,存《思庐文残稿》、《残杂诗稿》、《早红词简钞》。内中《残杂诗稿》3部手稿,一部留其子孙,一部遗沈从文,一部遗我,给我的是他手录诗稿的第一部,为1974年4月6日写完的。而先生重书的1962年赠我的两首七绝,用的是沈从文给他的明朝撒金宣纸,一师二生之因缘结系于斯,我悬于书房,每凝神望之,吁嗟欲泣!
大幸的是,前几年出版了《田名瑜诗词选》,也可慰先生于泉下了。湖南电视台也介绍了先生,使我在电视屏上见到了先生遗像,我立即想到荀子的那句话:“彼大儒者,虽隐于穷阎陋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话再拉到开头,先生从一“恶少”式的少年,幡然悔悟,折节读书,成了一位大诗人、教育家的实例,不也足以启发今之尚在歧途的青少年们复归正路吗?而先生的持气节、守礼义、携后进的行操,不也足勉今人吗?
先生书法自魏碑出,以碑体运方笔写行书,独具一格,上世纪50年代,日本就已将先生书法作品收藏。先生说过:“写字最难,我写了一辈子,还觉写不好。”我见过他用旧报纸,认真地临汉碑,那时他已是80多岁的人了!先生的勤奋,以身教教育着我。
先生名名瑜,字个石,别号苦学老人、半痴,1981年无疾而终于甘肃静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