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门学科得以成立,必须有它特定的研究对象、专门的研究术语和研究方法。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应该是生态学和美学各自研究对象的交叉部分,即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生态学研究生物与其环境的关系,美学研究人与现实(自然、社会、艺术)的审美关系。生态学和美学的结合点在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生态学研究物种之间的共生关系,也包括人与其环境、与其他物种关系的和谐。人与自然和谐也是美学的研究对象,因为审美体验中人和对象之间的关系是超越一切利害得失的情感契合关系。
生态美学不仅研究人和自然的和谐关系,而且研究人和自身的和谐关系。人和自身的关系在古希腊和中国先秦思想中都是很重要的向度。古希腊的“呵护你自己”和“认识你自己”同样重要,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净化”是通过欣赏音乐、观看星空等方式达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净化,中国先秦时代“心斋”、“坐忘”是通过超然物外的修养达到与天地同在的境界。善待自己和善待万物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没有对自身生命的生态意识,很难做到善待万物。
第二,从学科性质上,生态美学的最终落脚点在美学,而美学的最终依据在哲学,也就是说,我们必须为生态美学找到其哲学依据。我们不妨回到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分化之前的原初点,从万物生成(包括人自身的生成)入手,可以找到生态美学得以成立的逻辑起点。在中国《周易》及道家思想、古希腊前苏格拉底哲学、印度《奥义书》等人类早期的哲学、宗教典籍里蕴涵了万物生成的思想。老子《道德经》里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说人和万物拥有同一个来源即道。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不仅是物我不分的审美观照,也是物我合一的自然哲学。人与万物同构、同源、同具有道性或神性,这是生态美学得以成立的哲学基础。首先,人与万物交换能量,人需要阳光、水、空气、食物,如果这些被污染被破坏,必然殃及人类自身。人的生命得以延续,无时无刻离不开自然界,所以人类应该节约能源,减少污染。其次,人与万物交换信息。人与万物同源,人与万物共生,人的身体反映模式、情感反映模式都是在与万物共在中发生、发展的,而不仅是人类改造自然的结果。再次,人与万物的审美关系。在审美体验中,人与万物的关系不可能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在于我与你的关系,是互为主体的关系。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和万物的主体间性关系在审美体验中格外明显。由道化生的天地自然万物是和谐的。万物的欣欣向荣必然使人感觉愉快,万物的肃杀衰败必然使人心生哀戚。从人和万物的生成角度,我们不仅能够找到生态美学的学科依据,也能够找到生态伦理学的学科依据。
道家哲学蕴涵着生态保护思想。“无为”指顺应自然,不做违反自然的事情,不仅不违反事物的本性,也不违反人的天性。道化生万物并且呵护万物,即老子所言“道生之,德畜之”,需要重视的是“德畜之”,不是“人畜之”。如果人类没有这样的“无为”意识,那么保护自然的行为很可能演变为对自然的侵犯而非保护。人类对鸟的真正爱护,是让鸟在大自然里自由自在地飞翔,不是把鸟放在笼子里精心照料。人类的伟大不在于能够征服自然,而是能够真正地保护自然。这种姿态是谦和的,甚至是敬畏的,出自对造物主神奇之力的敬畏。这种姿态是喜悦的,充满对世界完美秩序的赞叹。
第三,西方现代美学所探讨的人与万物之间的审美关系(主体间性关系)与现代生态学关于人和万物相互依赖关系的观点具有一致性。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为代表的现代美学反对传统认识论美学。首先,认识论美学把人和审美对象的关系理解为主体和客体的关系,现代美学认为,在审美体验中对象有了知觉和情感,与人心灵得以沟通,因此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不是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而是主体间性的关系。其次,传统美学把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抽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对立起来,认为只有后者涉及真理,而现代美学认为它们原本就是共生的、同根同源的,思维包含了感性,艺术揭示着真理。
第四,从研究方法上,生态美学可能引入自然科学方法,但是更根本的是人文科学的方法,如现代解释学的体验、表达、理解等。数学可以给我们提供准确的数字,比如某些物种的数量及分布,使我们对于生态状况有直观的了解,但是数学不能解决生态美学的问题。庄子体会到鱼在水中畅游的快乐,现代人体会到藏羚羊趋于灭绝的痛苦,只能进行体验和解释,不能以科学实验来证明。
第五,现代科技带来的弊端,使得生态美学的研究提上日程。现代技术造成的资源枯竭、土地沙化、环境污染等弊端只是结果,根源在于现代技术与生态的敌对性质。海德格尔在分析“技术”的词源时指出,“技术”在古希腊的本意是“引发”,技术与艺术一样是解蔽的方式、真理发生的方式,而现代技术却违背了其本意,成为一种“促逼”。并非现代技术发展到今天才成为人们无法控制的东西,而是现代技术从本性上就无法控制,它已经将人从地球上连根拔起。现代技术不仅造成生态系统失调,威胁着其他物种生存,而且剥离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把万物贬低为资源。现代技术作用下的人类,不仅把自然界作为能量储存器,而且使人脱离了自己的本源。在这种情况下,审美成为对抗生态危机和人性异化的途径。
人类文明史上,人对自然的征服、人和自然的冲突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现代科技的发展使人和自然的关系更加紧张。生态学的研究将唤起人们注重人和自然的关系,但是这种努力只能使矛盾缓和,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矛盾。只有在人和自然的审美关系中,人与自然能够达到彻底和解。只有在奥尔弗斯的琴声中,羔羊和狮子才能和解;只有在审美体验中,被罚苦役的西西弗斯才能体会到生命的意义。所以生态美学建立的世界是一个希望和梦想的意义世界,一个万物和谐共在的理想世界。这样一个世界可能永远无法变成现实,但却使我们对现实的弊端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识,并使人类心灵有个栖息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