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冯文所言,“经济”一词,中国古已有之,几与“政治”同义;作为近代学科名目的“经济”,乃由日人翻译西方术语Economy而成,并于清末输回中国。故考察此词误植的原委,须从日本着手。
1911年中国出版的《普通百科新大词典》认为:“经济者,经纶干济也。而吾国通俗以善计者曰经纪,日人输入中语因音近而误作经济(此类甚多)。今此一名词又回输吾国,而沿用为生计义,与原文全别。”古典汉语中,“经纪”含法度、经营料理、经营生业、经营买卖诸意,以之对译Economy,不无理据。但若说日人所用“经济”乃“经纪”之误,则不免流于揣度。因为“经济”与“经纪”,中文读音虽同,日文读音却异,前者读keizai,后者读keiki,一般不会误读。故“经济”的误植问题,似不应在中、日之间寻求,而应在日、西之间考索。
“经济”一词最初对译的西语,并非Economy,而是PoliticalEconomy。堀达之助编《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年)、堀越井之助“改正增补”的《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6年完成、1869年印行)、高桥新吉等编《和译英辞书》(1869年于上海刊印)以及荒井郁之助编《英和对译辞书》(1872年)等,均将PoliticalEconomy译作“经济学”,而将Economy译作“家事、俭约、法”。近代日本著名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的名著《西洋事情》(1866年初版,明治年间多次刊印)、美国人平文(JamesCurtisHepburn)编译的《和英语林集成》(原刊于上海,1872年于日本横滨刊行)也都以“经济”对译PoliticalEconomy。PliticalEconomy今译政治经济学,从其语义及其所指学问的功能上看,确与“经济”的古典义有相通之处。
然而事态并没有照此线路展开。1873年2月出版的东京新制活版所编《和译英辞书》将“经济学”作为Economics和PoliticalEconomy共同译名。同年4月弘文堂刊行的中金正衡编《通俗西洋政治谈》中卷第一部分专述“经济之事”,也称“西洋之语词Economy译作经济学”。同年12月出版的《英和小字典》(编者不明)则将Economy译作“经济、俭约”。1874年6月,文部省出版西村茂树译《经济要旨》,“不过说财利”之书,显然也是在近代经济学意义上使用“经济”一词的。可见,明治初年,日本人对Economy和PoliticalEconomy的认识,总体上还处于模糊混淆状态。这一状态,随着法国的法学博士鲍伊索纳德(GustaveEmileBoissonade)的到来而加剧。维新之初,鲍伊索纳德应明治政府之聘赴日开设经济学讲座。他提出:PoliticalEconomy之名“本甚不当”,因为Political乃“国政之义”,将其置于Economy之前,容易使人将此门学问错认为“论政体之学”;省去Political,单以Economics称之,亦无不可;用日语词“经济学”来标识“Economy之学,反而易于理解”。此观点载于他的《经济学讲义》。该《讲义》由日人大森钟一译成日文,1876年3月由法制局刊行。在近代西方,也曾有Economy从PoliticalEconomy中脱颖而出、走向独立的进程,两者虽有渊源且不无相似之处,但并不能混为一谈。鲍伊索纳德对此未加注意,只在文字表记层面考虑问题,显然是失当的。而近代日人则“与子俱错”,简单地将Economy当成PoliticalEconomy的省文,译名“经济”也便随之张冠李戴了。
和鲍伊索纳德不同,英国学者麻克莱奥德(HenryDunningMacleod)注意到了PoliticalEconomy和Economics的区别,其所著EconomicsforBeginners(今可译《经济学入门》)对二者的概念做了界定,认为前者是指“自由邦国征集岁入之方法”,而后者则是“讲求交换物品相互关系支配法之学,或谓之价值之学,有时又称富之学。”日人赤坂龟次郎将其译成日文,题名《麻氏财理学》时,在译著凡例中对PoliticalEconomy和Economics也做了区分,认为前者是着眼于人的政治关系的“论富之学”,而后者“则无关政治,只论富者也”。针对日本当时的状况,他提议,前者译作“经济学”,后者译作“财理学”,意即关于财富的“理学”(今译哲学)。赤坂的努力在学理上是值得肯定的,怎奈概念的混淆、译名的的误植已积久成习,他的提议并未得到响应。
译名的厘定者们都是饱学之士,对“经济”一词的古典义是很了然的。译名“经济”的误植,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受到时代的局限,混淆了Economy和PoliticalEcono-my两个不同的概念,另一方面则因为他们是将Economy作为“治国之道”来看待的。
译名“经济”被误植得如此“顺理成章”,有其内在的思想文化根源。该名的厘定者们乃以东方固有的“厚生利用”、“治齐致富”之说关照和迎受来自西方的Economy。日人小永井小舟为西村茂树译《经济要旨》所作汉文序言,即表明了这一点。其序曰:“经济大矣,而要旨之书,不过说财利。然厚生利用既著于圣经,而足食足兵又出于圣言,则所谓富人而仁义附者非耶?经济之要,舍财利而恶取焉。管子之政、范蠡之治,后世以为莫及焉。”无独有偶,孙中山1912年8月在作《社会主义之派别与批评》讲演时也说:“经济学,本滥觞于我中国。管子者,经济家也。兴盐渔之利,治齐而致富强,特当时无经济学之名词,且无条理,故未能成为科学。厥后经济之原理,成为有统系之学说,或以富国学名,或以理财学名,皆不足赅其义,惟经济二字,似稍近之。”
通过对新语“经济”误植问题的考察,我们至少可以得到如下两点启示:其一、在新语创新的过程中,文字标识的置换只是表层现象,其深层所进行的实为异域文化相互观照、彼此涵化的过程。故不可使新语研究囿于语言学之一隅,须进而沿着思想、文化史的学术理路拓展、深入,如此方有可能获得或接近问题的深解和正解。其二、新语的误植,固然意味着西学信息的变形乃至丢失,但辩证地看,它也恰恰表明:汉字文化圈构筑的近代文化,不是西方文化的简单翻版,而是历经古今演绎、东西通约之后诞育出来的一种“非东非西、即东即西”的新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