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民医生”胡卫民为何举报医院问题

●医院问题促使我给光明日报写了信

●文章见报后受到广泛关注

●解决看病贵看病难成为人们共识

2004年12月,湖南省娄底市中心医院副主任医师胡卫民向医院领导递交辞职报告,同时向本报记者举报该院医疗腐败问题。2004年12月16日,本报通讯《他为何离开这家医院》见报,一石激起千层浪。

老百姓看不起病的现状,医疗界一些角落的腐败之风,胡卫民医生想为百姓干一点事却困难重重的矛盾冲突,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数百家媒体的记者先后赶到娄底采访,从各个角度解剖这件事前后经过和重要意义。他个人辞职的一场风波,演化成世人瞩目的“胡卫民事件”,他反映的医疗腐败、医德滑坡、开单提成、虚高药价等问题,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国务院办公厅发出了调查令,政协委员提出了有关提案,许多媒体开展了有关胡卫民事件的讨论。

整整一年过去了,胡卫民过得好吗?娄底市中心医院有没有变化?在刚刚跨入2006年之际,本报记者再次专访胡卫民,探寻这位率先站出来揭露医疗腐败者的心路历程。

我为什么站出来?

记者,不瞒你说,当初我真没想到,光明日报文章《他为何离开这家医院》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先后有400多家媒体参与采访报道,数十万网友声援,娄底1800多名群众联名挽留。也有人不理解,作为一个医生,为什么主动站出来揭露医疗腐败,为什么要对抗已经约定俗成的潜规则,有人甚至说:“胡卫民破坏了医生的形象”。我万万不能同意这个观点。我认为,我站出来的初衷是维护医生崇高的形象。

2000多年前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有一段经典誓言:“我向阿波罗及诸神起誓:为患者利益着想,决不做任何有害之事……我一生将纯洁而高尚地从事医学事业。”从我学医那天起,就把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当作我行为的准则。我想所有的医生也应该遵守这个誓言。

我出生的湖南新化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老百姓缺医少药,看不起病的现状深深触动着我。有的家庭因为有人生病陷入极度贫困,有的患者甚至因为缺钱放弃治疗,放弃宝贵的生命。老百姓把我们医生看成是救命的菩萨,对我们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六年前一天下班,我发现诊室墙角有一个编织袋,打开里面有一只老母鸡和一个20元的红包。想起下班前一位穿着朴实的农村老大娘再三对我说:胡医生,莫累坏了呀!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这位大娘,退不掉的红包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时时提醒我,不要忘记山区的老百姓,不要辜负了他们。

我父亲是个中学教师,心肌梗塞发作倒在讲台上,抢救过来又上讲台。他经常对我说:教师要讲师德,医生要讲医德。在我承受巨大压力的这一年,父亲患尿毒症卧病在床,我下班后守护在他身边。每当患者打电话来,父亲总是对我说:“你去吧,他们更需要你。”父亲不久前去世,临终时嘱咐我的只有两个字:“坚持!”他是要我坚持自己的信念,坚持走自己的道路。

你知道,我考虑找你反映情况,直到我辞职,文章见报,经历了整整一年的犹豫。为什么呢,我就担心以偏概全,担心影响我们医生的形象。我当然清楚,在白衣天使的队伍里,泯灭了良心的仅仅是极少数,但危害极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金钱的魔鬼对医生的灵魂进行收买时,白衣天使头上的光环就黯淡无光。当医院领导动员我离开医生的岗位,当有人打电话要我“小心狗命”的时候,我不得不豁出去了。我想,万一因为揭露医疗腐败,没有得到好的结果,那就算我为自己钟爱的事业作出的一种牺牲吧。

我感到欣慰的是,文章见报以后,我的处境在好转。医院的状况在好转。市委书记亲自约见挽留我,我始终没有离开岗位。这一年,省市调查组两次进驻我们医院:《光明日报》点名的阿莫西林胶囊立即从每盒11.2元降至2.4元;高价的转移因子注射液从药房消失;开单提成的文件已经废除;新院领导上任,医疗纠纷在减少,病人满意度在提高。最近,中南大学周宏灏院士向我发出了合作建立临床科研基地的意向书。我感到,事业的春天就要来了。

伤脑筋的问题

看病难,看病贵,已经成为老百姓最伤脑筋的问题。那么原因何在呢?这些年来,我冥思苦想,却找不到满意的答案。

目前的公有制医院,国家投入的经费有限,像我所在的医院是一所近千人的三级甲等医院,政府每年拨给的经费,只够发一个月的工资。医院要生存发展,要追赶世界医疗先进水平,要保证医务人员的各种待遇,只有靠自己创收。一旦利润最大化成了一些医院管理方案的潜规则,一旦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不再生效,过去用一两种药治好的病,现在用三四种;过去用国

产药治好的病,现在用进口药;过去用普通药治好的病,现在用新特药,看病能不贵吗?

我们国家还不富裕,而不少医院的管理者一面叫穷,一面又要摆阔,比如基建和购买大型设备盲目攀比追求高档豪华,进行重复建设和投资。有的医院一年建大楼花掉几千万元,而政府只拨了几百万元,剩下这个巨大的缺口怎么补呢?

医院商业化运作以后,由于优胜劣汰,大医院的技术水平、设备条件越来越先进,而初级机构,尤其是农村乡镇医院、城市社区医院却在萎缩。目前,全国80%的医疗资源集中在大城市,其中30%又集中在大医院。看病时,人们都往大医院跑,农村人往城里跑。结果大医院人满为患,小医院门可罗雀。去年我参加市政协组织的社情调查团来到双峰县花门镇卫生院。看到手术台还是上个世纪70年代购置的,锈迹斑斑,坐上去叽嘎叽嘎直响。房屋年久失修,外面下雨,医生要拿一个脸盆在病房里接雨水。这叽嘎叽嘎滴答滴答的响声能够引起上面足够的注意吗?

如今的医生往往成为媒体和患者责怪的对象。其实看病贵、看病难不能光是责怪医生。广大的基层医院及改制医院的一线医务人员还在温饱线上徘徊,许多人随时面临下岗的危险,他们也没有机会开昂贵的药品和检查单。他们为基层老百姓的健康和幸福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和热血。但我们有理由去谴责个别心术不正的医院管理者,那些推行医药代表制等不正当竞争的药厂、药商、药房的负责人,那些大医院里拿高额红包回扣的人,他们才是药价虚高、医药购销中间环节的受益者。我想不通的是,关于遏止医疗行业腐败的规定早就出台,七不许八不准,能够查处打

击腐败的部门那么多,算起来足有十来个,为什么搞腐败的人就是不怕呢?

构想与希望

一年的风风雨雨,让我成熟了许多,理想主义的激情还在,又多了一份理性。对不合理的制度及其造成的怪现象仅有揭露是不够的,现在要做的是建设性的事情,不再纠缠于以前的是是非非。

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刘德培院士曾经说,医学的根本目的不是治病,而是让人不生病,少生病,延长健康寿命,提高生活质量。有人做过测算,将1元钱花在预防上,可以节省8.59元的抢救治疗费,但现在,我们把80%的资源和力量消耗在治疗重病上,消耗在疾病的晚期、下游,我们的医疗实践相对于医学的根本目的,是模糊的,错位的。

国外医疗保健体系中有一种好的补充模式,就是国家把部分国民的医疗保健费用一次性投入某个医院,医院必须保证这个人的身体健康,不管得了什么病都管治。这个人的身体越健康,则医院节余经费越多。所以医院要想方设法让这个人不生病,少生病,而不是希望他得大病时狠宰一刀。

从国外这个模式中得到启发,我有一个构想:利用三甲医院人才、设备、资源共享的优势,开办针对平民百姓的社区连锁医疗机构,采取会员制,每年收取较低的费用,定期进行体检,并根据体检结果提出个性化的保健方案,使会员保持长期的身体健康。这样,就主要从健康人身上赚钱,而不是从病人身上赚钱。始终贯彻预防为主的方针,倡导健康新概念,开展社区健康促进活动,建立社区卫生服务网点,实现全国联网,开展健康管理。

社区连锁医疗机构应该有统一的标识,统一药品配送,承担一般社区医院的职能,并做成一个家庭医生的网络,进行人性化的医疗卫生服务。

这种构想是我在8年的社区医疗科普实践中逐渐形成的。我在娄底市建立了6000多人的心血管病防治网络和一个医学科普网站,共建立三个社区科普点,每周下社区服务,每月定期讲座,义务出诊,上门服务。因为这一步,娄底的某些社区心血管病的发病率、中风发生率下降了45%到50%,我深切地感到:21世纪社区预防医学的前景一片光明。

进入2006年,我希望“胡卫民事件”很快成为过去。我希望中国的老百姓早日告别看病贵看病难。我希望那些忘记了誓言的医生早日找回希波克拉底神圣的誓言。

链接

■卫生部部长高强在日前召开的全国卫生工作会议上表示，中国将严格限制公立医院利用贷款竞相购置大型先进设备和兴建豪华医疗场所，降低药品过高价格，减轻群众药品费用负担。要把逐步解决群众看病难、看病贵问题作为“重大历史任务”，力争在“十一五”期间有所突破，并要求各地市应选择部分公立综合医院作为转换运行机制的试点，建立平价医院或平价病房，主要为参加合作医疗的农民、城市下岗职工、失业人员、低保人员、进城务工人员及老人、儿童服务。

高强还指出，公立医院从事特需医疗服务取得的收入，除弥补医疗服务成本外，应建立医疗救助基金，用于解决弱势人群的特殊困难。

■本报2004年12月16日刊发题为《他为何离开这家医院》的报道，对胡卫民举报娄底市中心医院医疗腐败问题进行报道。

■新华社2005年1月20日起，先后刊发“新华视点”《是医院违规还是医生“另类”？》、《“为民医生”真的斗不过医院“潜规则”？》、《娄底：如此接待调查组！》，对胡卫民事件进行追踪报道。

■2005年3月28日人民日报刊发《湖南娄底市政府督查室：让被调查单位报销发票万余元》的文章，对胡卫民所反映的问题进行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