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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天然是艺术

2006-01-19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刘醒龙 我有话说

太太供职的出版社新出了一本《100个奥运冠军的童年》。样书带回家后,五岁的女儿一有空就抱着看。女儿爱看书不说,还爱提问题,因此所在幼儿园的小朋友送了一个“问号虫”别名给她。每当女儿读书之际,我就会在心里提早作好防范,以免被她的那些脑筋急转弯式的问题弄得哑口无言。读书的过程,就是一种不断用各种各

样形式提问的过程。读不出问题来,要么是脑子不叫脑子,要么是书不像书。这一点,热爱阅读书籍的孩子在各方面都会强于电视看得太多的孩子。那一天,捧着书香的女儿突然问:“梁艳是谁?”梁艳还能是谁,不就是老女排中最年轻最漂亮的,但在各种媒介的陈述里,总说成是所谓女排精神承前启后的那一位吗?我将有关中国女排的英雄史凭着记忆说了一通,譬如排球和足球、篮球的区别;譬如当年中国的体育运动是如何逢赛必输地虚弱;譬如那一次老女排第一次获得世界冠军时,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如何兴奋得又是哭又是笑。女儿对这样的回答一点也不满意,继续提高声调地说:“我只是问――梁艳是谁?”

后来,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最为普通的问题,所指向的却是变革时代社会形态与大众文化心态的本质。在当年那些振奋人心的胜利,以及和胜利一起诞生的那些振奋人心的口号下,作为个人的价值存在于哪里?老女排们泰山压顶般的重磅扣杀,真的是激扬起一个民族奋起的力量,还是正好相反,是一个正在奋起的民族潜质,通过生逢其时的一批人,得以恰如其分地展现?老女排们那些鲤鱼跳龙门般的跃身救险,真的是以那些不算强壮的青春年华,挽夜色苍茫垂垂老迈之文明于既倒,还是几千年来文化的生生不息绵绵无绝,通过这样一批女子而昭示自己正在到来的新生?还有老女排们最为鲜明的招牌――天安门城墙般的网上拦截,到底是人类在物竞天择互为淘汰的新一轮攻防中,所取得的一次空前胜利,还是双方在一定游戏规则之下,以自娱的方式,最终达到娱乐所有人的一次美妙竞技?

多年之前,我们没有来得及思考梁艳是谁?以及那些与梁艳同场竞技的队友们是谁?多年之后,面对从最简单质朴的层面上质疑梁艳是谁的一代新人,从记忆深处重新翻出这些旧事,当年的激情不仅变恍惚了,甚至有点不明白,那时候为何会将一场体育赛事,象征为与天地一样大的国内和国际政治伟业。如今的梁艳,在我心里的全部真实是,任何时候都是那样甜蜜的微笑,任何动作都是如此与众不同地优雅与洒脱。这样的怀想促使我更愿意将引发自己年轻时空前激动的因素,认定为一种绝妙的艺术出演。

人一生中相对于失败,胜利的机会总要少上许多。即便有少数人与此概率相悖,放在与生俱来只能将悲剧当作正剧演的命运里,还是无法摆脱生命之美就在于它的悲情这一恒定不变规律。在怀想中,老女排当年的五连冠仿佛一点也不重要,然而我明白,自己终将长久地记住那些在高水准的竞技场上出神入化,最终具备了艺术气质的那些难能可贵的品质。

我决定用以下方式告诉女儿:梁艳小时候像她一样爱撒娇,却一点也不怕摔跤和打针;梁艳长大后成了一位非常可爱的排球运动员;梁艳将排球场当成剧院,无论比赛和训练,都像教她跳芭蕾舞的那位来自圣彼得堡芭蕾舞团的奥丽加老师一样优雅;梁艳打排球时格外认真,任何时候都能做到像她弹钢琴的小手指那样,弹不错一个键。我没有告诉她哪怕一个字的关于爱国和振兴中华的事。口号除了永远是口号,有许多还成了蓦然回首时的笑料。几十年来,故国家园的巨大变化,是在人们日复一日的默默劳作中产生的。空谈无益,空喊更无益,要紧的是人皆能之、人皆亲近之的生活常态。女儿听后,很满意地亲了我,早上起来上幼儿园时,已经出门了,又返回来将那本翻开,指着目录要我好好看看第八十四页上介绍梁艳的那一节,并且一再要我写梁艳,也只能写梁艳,不能写别人。我答应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也很喜欢那个将排球艺术化的女孩。

(作者为湖北省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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