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去往华西村之前,我差点犯了一个错误:为自己穿不穿旅游鞋去而犹豫再三――你知道女人有时会掉进细节的陷阱里爬不出来,我平时特别不喜欢穿旅游鞋,可一想到走田埂、?土路、涉泥泞,总不能穿着高跟皮鞋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吧,就不得不把尘封多年的“锐步”找了出来
“第二小怕”:时令刚过冬至,进入数九寒天,“一九二九不出手”,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天数,北京街头一派全副武装的冬装。我是出奇怕冷不怕热的热带物种,一想起苏南没有供暖的农舍,就先哆嗦起来了,真是愁,愁,愁哇!
全然想不到,出发前一天,华西村“北办”主任赵建玉来了电话,电波里脆生生的声音真好听:“我们华西村有暖气,跟北京一样统一供暖,您就放心吧!”
我大喜过望,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千百年来,只听说过南方人民年复一年地熬过屋子里都结冰的冬天,能像北方一样集中供暖,连金镶银裹的大上海都做不到哇。哎呀华西村,你果真富裕到这般“以人为本”的地步了?那你,可真就是推进中华民族“文明生活”进程的大英雄了!
一激动,我把旅游鞋撇在家里,就上路了。
(一)我懵了:骑着驴,找驴
华西村的大名,恐怕是个中国人都知道。改革开放20多年,全国农村出了几个大典型,如安徽的小岗村、天津的大邱庄、河南的南街村,还有江苏的华西村,如雷贯耳,耳熟能详,详如熟友。
可若让你细说端详,就肯定都张口结舌了。就拿华西村来说,记得前些年曾听过一耳朵,说它的老百姓家家住洋房,户户发轿车,也不知是真的还是神吹?更不清楚近年来它发展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还在坚持扛着“共同富裕”的大旗走在社会主义的集体道路上?还不知道它的领导人吴仁宝老书记是否还在位?各方面状况如何?……说来也是悲剧,大浪淘沙的历史演义了多少慷慨悲歌,从改革大潮中走出来的一大批风云人物比如禹作敏等等,纷纷又被自己打倒了。想要在这社会大发展的急剧转型中保持红旗不倒,难,难,难啊!
说来我是去过一回华西村的。20年前的1985年,春3月,天气还相当寒冷,我随作家采风团去感受苏南大地的巨变,团长是已故的著名作家冯牧先生,一路“同居”的是著名编辑张凤珠大姐。怕冷的我光留下一个冷的印象了,走到哪儿都手脚冰凉,心寒胆寒。有一天傍晚说是来到了华西村,走进由许多廊子连在一起的平房中,屋角翘翘的朝天上飞着,村子里是一派鸡栖于埘的农家风光。一上床,我和凤珠大姐可乐坏了,床上竟铺着电热毯,我们暖暖和和地睡了一夜。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享用电热毯,因此,富裕的华西村牢牢印在我的脑海里了。可惜那次匆匆的造访只呆了一夜,没见到华西村的当家人吴仁宝老书记。“日夜忽其不淹兮”,今番我又重来,一踏上华西接我的小车,我就提出要去看看当年的“故居”。
开车的小伙子30多岁,是到华西打工的“外来员工”(吴仁宝老书记提议不称他们为“打工仔”或“打工妹”,说是“来到华西村,就是华西人”),听完我对“故居”的热切的描述,他却一脸茫然地摇头说不知道。我转而问他在华西的工作情况,这回他很满足地微笑说“真的不错”,他妻子也在华西的一家工厂里,俩人年收入六万元左右,已经买了一套175平方米的住房,生活很安定,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女儿培养成大学生。他又说,现在华西的外来员工有两万多,四川、河南、山东,天南海北哪儿的都有,一般是留下不走了,有的还从家乡把父母兄弟、七大姑八大姨都招来,在华西落地生根了……
一路聊着,汽车开进一个小镇,司机忽然说到了。我看见大路两边是修剪得平坦坦的洋草地,上面欧式小洋房,家家带车库,旁边是游泳池,就像我在美国看到的乡间别墅群一样。在它们后面,站着一长排又一长排的公寓楼群,下面店铺上面住户,和北京的住宅小区一个模式。
司机把我送进一幢三层的豪华宾馆里。匆匆一瞥,里外大套间,皮沙发围着大方茶几,旁边小茶几上放着电热水壶,横柜上摆着水果等等。卫生间除了淋浴间,还有一个大三角形冲浪浴盆,吹风机、反视镜一应俱全。房间里暖风吹着,大落地窗外是一片葳蕤的花树,广玉兰的大叶子油光瓦亮,长青树的小绿叶椭圆而浓密。我心里暗叫:“华西村果然有钱,给我们住四星级宾馆。”
司机要告辞,我连忙叫住他:“我不用休息了,你现在就把我送到华西村去。”
他一挑眉毛:“这里就是华西村啊,您住的就是华西自己的宾馆啊。喏,过了前面这条小河,还新修了一排总统别墅,比这里还高档呢。”
“可是我怎么没见到农田啊?也没看见乡村的道路啊?鸡呀,猪呀,狗呀,马牛羊呀,怎么都没见到呀?”
司机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您说的都是哪辈子的皇历了?”
啊呀?
啊呀!
我急急忙忙走过弯弯的月亮桥,一头扎进华西温润的微风里,双脚牢牢插在它实实在在的大地上。我急切地想要谛听它雄健的心跳,感受它炽热的温度,丈量它神奇的跨越速度……
(二)我心里升起了“第三小怕”
此时已近暮色黄昏。毕竟是一年之中天光最短的日子,还不到五点,天空就已青苍苍的想要黑下来。看来不管南方北方,不管是在神奇的华西还是在哪儿,老天爷都一视同仁,并没有给予特殊的优惠政策。
我加快了脚步,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街景:华西村小学校放学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涌出校门,小鸟回巢一样地扑向等在校门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旁边还有一座幼儿园,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小宝宝们正在吃饭,每班十多个孩子坐在小台桌前,一边吃一边“嘻嘻”甜笑着,他们身后是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文具。我的心一热:孩子是天空中最洁白的云彩,是大地上最灿烂的花朵,是我们民族的希望所在,套用一句口号:他们的幸福就是我们的最大幸福啊!
天渐渐黑下来了。我看见,远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塔形建筑亮起了红灯,勾勒出一个中国古典宝塔的美丽剪影。在它下面,似乎是一个大广场,有一只巨型七彩凤凰卧在一幢房顶上,通身亮着璀璨的灯。还有一串串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在远远近近的灯柱上放着红光。我迈开大步朝那里走去。
猛然间,我撞上了一组雕塑,造型工农兵,挺立着,非常熟悉。驻足细看,旁边有牌子,写着“武汉长江大桥”。新鲜!这儿怎么还有武汉长江大桥?我不由得被牵引着,走上了这座桥。哟,还真是挺长,真的像武汉那座雄伟的大桥似的,有引桥、正桥、公路桥,还像模像样地拐了个弧度的大弯。刚才看到的那组雕塑,也正是摆在武汉长江大桥桥头的那一组模型。
正惊疑之间,不远处传来水鸟的鸣叫。我摸黑走过去,发现自己竟走进了动物园!十几只天鹅被我的打扰惊起,“啊!啊!啊!”一片抗议声。我赶紧拐弯走上一条小道,一抬头却差点撞到猴舍的笼子上,远处似乎还有别的动物也骚动起来。我哑然失笑,退出了这片是非之地。
我又来到了“狮子林”。不是真狮子,而是一对一对的石狮,高大的、威武的、雄健的、秀巧的、咧着大嘴笑的、默默此情谁诉的……足有上百只,颇成阵势,让人想起《水浒》里的“快活林”。旁边一位老者说,这都是华西金塔建成时,周边的街坊四邻送的。
华西金塔?哦,肯定就是那座宝塔形建筑了。湛蓝色的夜空作为背景,它就像托塔李天王手上的神塔一样闪闪发光,金色的宝葫芦顶即使在黑暗中也光可鉴人。它的基座是汉白玉似的大青石,建筑元素当然也是中国传统的雕栏玉砌,就像宫殿一样。
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登上台阶,走近大门,刚要伸手,电子灯照射的玻璃门就无声地洞开了。呵,里面还真大。一楼是一座大商场,服装、百货、旅游产品、食品超市应有尽有。正面有一巨幅红底金字“华西金塔”,题字者,前国家主席杨尚昆,真够派!
穿着苏南娟秀衣饰的服务小妹把我引到二楼。这里皆是餐饮厅,墙上镶嵌的大玻璃缸里游动着龙虾、螃蟹、元鱼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鱼。大大小小的餐厅上方各有名字,记得住的有凤英厅、协恩厅、毛妹厅等,估计都是村里的劳模名字――这个创意不错,体现出一种迥然不同的境界。
我被引进大庆厅。这时,赵凤娣出现在我面前。
赵凤娣是当年华西铁姑娘队副队长,大名鼎鼎的铁姑娘队队长赵毛妹是她亲姐姐。当年这一对铁姑娘冰里,雪里,泥里,水里,跟着吴仁宝老书记苦干,是“开国”的功臣。改革开放以后搞村办企业,赵凤娣先后搞过服装、农机、钢铁等六个企业,干什么“火”什么,被誉为“巾帼英雄,常胜将军”,如今她是华西钢铁公司的副老总。
不过这位“将军”可一点都不是叱咤风云的那种“英雄人物”,而是低声低语的温婉女子,亲切得就像邻家大姐,我不由自主就由“赵总”改称“大姐”了。
那天晚上吃的一点都不是农家饭,而是“水晶虾仁”、“清蒸鳜鱼”、“蒜香排骨”、“百合白果”、“清炒茼蒿”等等。华西村民每年每人饭补3000多元,来的就是这些餐厅。
这哪儿是在“村”里呀?我有点理解《江阴日报》一位老记者的话了,他感慨“要是中国有1000个华西村,那国际上谁还敢轻视中国啊?”信然!
赵大姐不断劝我多吃。唉,我心里升起了“第三小怕”:接下来的几天,怎么抵御这强大的美食诱惑呀?
(三)访问农家如同走进资本家豪宅
第二天一大早,天光大亮,煦阳和风,我在鸟鸣中醒来。我奔到窗前拉开窗帘:昨晚的一切,不会做了一夜梦就都倏然消失了吧?
我们坐进赵大姐的“奥迪”,去访问几户农家。
准确地说,华西村的全称是“江苏省江阴市华士镇华西村”。江阴位于长江三角洲中部,北靠长江,南接太湖,西连常州、南京,东邻苏州、上海。华西村是江阴市拥在怀抱中的宝贝疙瘩,一面不倒的红旗,一个集体经济的神话,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发展方向,一个当代中国精神的缩影。40多年来,华西人民在吴仁宝书记的带领下,艰苦奋斗,流血流汗,走出了一条以工业化致富农民、以城镇化发展农村、以产业化提升农业的“华西特色”发展道路,人称“天下第一村”。
不知道我的认识对不对:“天下第一”一直是农业中国的一个核心理想,换句话说,是中国农民文化精神的最高准则。昔日封建帝王封疆列土,以我为中心,哪个皇帝都称自己为“千古一帝”,别的国家别的民族都是“蛮夷”。因此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对“老子天下第一”总是持否定批判态度,加上含而不露的国民性格所讲究的“内敛”原则,举目今日之中华,几乎看不到还有敢称“天下第一”的,树大招风啊!
然而华西村就敢。不但敢,还用大幅金字,把“天下第一村”题写在村口,让人老远老远就看见了,产生一种震撼,一种冲击,一种心神飞动的遐想。
汽车在村间马路上飞驰,我想起撇在家里的旅游鞋,大为庆幸。正自嘲“土鳖”,已来到赵大姐家的豪宅前。那是一座三层欧式小洋楼,村里统建的第四代住房,已经住了四年。一共有400多平方米,一楼有三个车库、两个餐厅、一个大客厅,加上两间住房。二楼和三楼分别是卧室、客房、钢琴房、电脑房等等。全家五口人,共有八个卫生间,里面也装配着大三角形冲浪浴盆。家具都是真红木的,家庭影院的巨大屏幕正在上演什么警匪故事。我随手想打开钢琴,却怎么也掀不开,后来发现是推拉式的琴盖,牌子SUNSHINE,大姐说当时的买入价是两万多元,给她九岁的小外孙女弹的。
接下来的一家,是年轻一些的村党委副书记孙海燕家。这是华西村的一个传奇:十几年前,高中毕业回到家乡江苏盐城的孙海燕,不甘心终日汗洒黄土的穷日子,就带着300元家财来投奔华西。借助华西村这个全国第一的大平台,他施展了自己的全部才华,如今的年收入是150万元,还被接纳为领导班子成员!孙的豪宅比赵大姐家又高了一档,是华西村第五代住宅。这个建筑群在风光旖旎的龙沙山脚下,可以卧听山林树沙沙吟唱,坐看龙西湖鱼荡涟漪。不远处,还有华西村的“世界公园”,绿树丛中,隐约可见美国的“白宫”、英国的“古城堡”、巴黎的“凯旋门”、德国的“天文台”、捷克的“乡间”别墅、奥地利的“维也纳画廊”……在阳光下闪光。
只有孙母在家。我们说起孙海燕的能干,孙母却一口否定,只说是“老书记领导的好,不然再有十个海燕,也还是要受穷。”
华西村从老到少、到外来员工,一律亲切地称吴仁宝为“老书记”。多年来,老书记为华西村建立了磐石一般坚实的基业,2005年的销售额是300亿人民币!尽管我和许多女人一样,对数字老是缺乏概念,但谁还能对300亿无动于衷?曾有一位美国作家也被震撼了,称“华西村是中国的新加坡”,“吴仁宝是中国的李光耀”。华西村如今富甲天下,作为华西第一人的吴仁宝家,该会是什么样子呢?简直不能想象了!
我们驱车来到老书记家。刚下汽车我就呆住了:这是一排简易楼中的一个门洞,一层是里外两间,后面有一个厨房。屋里没有任何高档家具,不过是一张传统的八仙桌,一排木椅、竹椅、藤椅。墙皮脱落处,露出木头的破毛茬儿,顶棚也已经发黑了,屋子里冷嗖嗖的,没有暖气供应……如果说印象在我脑海中的农民家庭还存在的话,这里就是。啊,不对,即使对一个当代中国农民来说,这个家也是太普通了;而对于华西村的一个村民来说,这简直就是贫困户了!
赵大姐看到我惊疑的目光,解释说:这些楼房建于上世纪70年代,是华西村的第二代住宅,现在基本都是外来员工租住的。老书记就是不肯搬家。
然而,吴仁宝老书记自有别人谁也没有的珍宝――两间屋子的上上下下,挂满了大幅小幅照片:跟历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出席全国党代会、劳模大会的合影,与外国友人的合影……这是无价之宝,老书记还是华西村最富有的人!
吴仁宝的老伴一个人在家。老夫人小老书记两岁,也已是76岁高龄了,但不显老,穿着一件素花色的开身大毛衣,话不多,脸上非常平静。我故意问她:
“老书记天天为村里操劳,家里管不上,您没有意见吗?”
老夫人微微一摇头:“没有意见,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又故意问:“他把上级奖励的5000万都拿到村里用,您也没有意见吗?”
老夫人拉着我走到院子里,指着一架纺车说:“没有意见。喏,你看,我自己也在做这个。”
赵大姐解释说:“这是老夫人在纺织厂领的活儿,把毛线头接起来,再卖给制衣厂,得到的钱拿去捐献。”
唉哟,多么可敬的老人啊!有了她的贤内助,老书记始终天天坚持为集体工作十六七个小时以上;始终实践着“有福民享,有难官当”;始终做到了“三不规矩”(不拿全村最高工资、不住最好住房、不拿最高奖金)和“三不倒原则”(难不倒,吓不倒,夸不倒)。当年,有了老夫人的善良和仁慈,老书记将儿子送给了溺水亡子的村民孙良庄,帮助残疾姑娘吴荷英学手艺、谋工作、成家立业,把外村残疾人黄永高领到华西安排工作、分配住房;有了她的正直、无私、同情心等诸多美德,老夫妻俩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培养成材,如今个个都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
女人有时是男人的一面镜子。尤其是老夫老妻,简直就是一个人的手心手背。
(四)吴仁宝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下午,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开始认真研读吴仁宝老书记的材料。第二天上午,老书记将单独接受我的采访。
40多年的老模范;党和国家领导人无不称赞;日本记者曾称华西农民早在五年前,就在住房面积、车辆和家用电器等方面,超过美国、新加坡和日本……各种报道、总结材料、工作经验、学术研讨乃至文学作品,高可盈尺,读都读不完。
应该从哪里入手呢?对了,人物――经典的文学理论教导我们:人物永远是文学作品中最重要、最活跃的因素。
前面提到过,有美国作家称吴仁宝是“中国的李光耀”。国内有学者称他是“华西村的邓小平”。著名报告文学作家何建明曾在华西村采访数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可以称他是伟人”。
还有人说老书记是经济学家,理由是40多年来,他为华西村的集体经济掌舵,从未失误过。上世纪60年代末偷偷办起村小五金厂,工人在他的指挥下昼伏夜出,几年里积累了100多万元资金;90年代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他连夜赶到无锡向市长借贷2000万元,发展起一批乡镇企业;2000年中国加入WTO后,他审时度势提出“三车原则”,即“现有企业要开稳车,已投的项目要开快车,未上的项目赶快刹车”,结果顺利度过国家宏观调控这一关,还使全村工业总产值飞速上升;而有的企业和地区由于盲目做强做大,陷进了全面衰退的被动局面。
还有人说老书记是语言艺术家,他有一种神奇的本事,能把上至党中央的各项方针政策,下至他的各项指挥措施,用最畅晓明白的、农民最易接受的语言,反馈给干部和群众。比如“有条件不发展没道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发展才是真道理。”“大发展,小困难;小发展,大困难;不发展,最困难。”“爱党,爱国,爱华西;爱亲,爱友,爱自己。”“不怕群众不听话,就怕不听群众话。”他还为华西村民编了《十富赞歌》和《十穷戒词》:
歌曰:
“智能富――学文练艺成才富
勤劳富――爱岗敬业辛劳富
节俭富――精打细算聚财富
守法富――遵纪守法健康富
守信富――恪守信用客多富
团结富――家族和睦同心富
帮带富――邻里相亲互相富
育才富――育好后代子孙富
集体富――巩固集体共同富
爱国富――国家强盛安定富”
词曰:
“逐渐穷――多因放荡不经营
容易穷――家有钱财手头松
懒惰穷――朝朝睡到日头红
无才穷――不学无术人无用
心散穷――家族不和常内攻
受骗穷――不识良朋钱骗穷
违法穷――违法贪财进牢笼
无度穷――浪吃浪用山要空
失算穷――算计不好一世穷
三害穷――嫖赌吸毒彻底穷”
看来老书记真是太了解农民了,也太会做农村工作了。
还有人说老书记是“无师自通的演说家”。自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他相继接受中央党校、中国社科院、北大、清华等的邀请,做了上百场专业性和学术性讲演,听者无不衷心喝彩。他的讲话从不唱高调、干说政治术语,也从不声嘶力竭,只是如小溪一般淙淙流淌,但他能运用民间最生动活泼的语言,把华西之路活灵活现地表述出来。一位教授在听了他的讲演后,情不自禁写下两句话:“聆智慧老农讲经,藐天下学者论道”。
而我认为吴仁宝也是一位哲学家,你看,他把生活哲学认识得多么深刻,把人生道理悟得多么通透啊。对于财富,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够看清它的本来面目、价值和定位;尤其是对于穷怕了的中国农民来说,获得财富并享用它,可以说是自古以来的最高人生理想。从黄巢起义军,到水泊梁山108将,再到张献忠、李自成,哪个农民领袖的最终目的都是“享受荣华富贵”。吴仁宝却说:“家有黄金数吨,一天也只能吃三顿;豪华房子独占鳌头,一人也只能占一个床位。”《十富赞歌》和《十穷戒词》讲的,也都是社会生活和人生经验的最经典的道理。
不过这个家那个家,最本质也最重要的,吴仁宝书记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革命家。他站在华西,心怀天下,身为一个农村的普通共产党员,却处处想着全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自觉地为中国奔小康的奋斗目标添砖加瓦,并以“达则兼济天下”的承担精神为国家分忧。他最看不过眼的,是别人陷于穷困、祸患和不幸之中,肯定要倾囊相助;而他最高兴的时候,是自己端着一碗白水,给欢宴中的人们敬酒,看着他们吃下山珍海味(他自己从不陪吃陪喝,只是躲到一边吃一碗清汤面)。他早就告诫村民们说:“一人富了不算富,全村富了才算富;一村富了不算富,全国富了才算富。”为此,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就提出并落实了一项伟大的工程――华西村出资2500万元,用五年时间,为全国培训五万名村支书,以推动全国农村共同致富。他还出资在宁夏、黑龙江、江西等地扶贫,结对子建起了一批“华西村”,帮助当地人民迅速走上脱贫致富之路……
哦,老书记,你到底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怎么会有如此之高的境界,又有如此超人的能力,把方方面面六十四路神仙事,都做得这么辉煌呢?
千百年来,无数知识分子、志士仁人,皆熟诵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把它作为富国富民的标尺而实践之。吴仁宝老书记是彻彻底底做到了,并且,他更是共产党员,向党旗宣过誓,把自己的一生全部交给了集体和国家。
共产党人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
这一夜,我满脑子全是老书记吴仁宝,竟然一夜未安眠……
(五)对老书记和盘托出我的“一大担心”
失眠对于我来说,能像大病一场,第二天走路都打晃,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可是在华西村怪了,一夜辗转反侧的我,早上起来精神格外饱满,怀着充沛的激情,朝金塔走去。
又是一个暖洋洋的大晴天。阳光虽不像北方那么干爽透亮,但也是南方难得明媚的艳阳,把金塔的宝葫芦顶照得金光四射,有几朵白云环绕在砖红色的塔身四周――这幅图画,真有点像中国老戏里的天堂。
我忽然想到老书记还应有一“家”:建筑家。华西金塔是按照他的理念设计的,你说奇怪不奇怪,他就能想到中国古塔这个造型?而且提出“不土不洋”的原则,又提出“从外面看不是很大,从里面看不是很小”的具体设计方案。
数一数,金塔一共15层,但巧妙地把两层合建在一个塔层里,这样就变成七层,刚好是中国传统的七级浮屠。多年来我国建筑学上的一个难题,就是到处刮欧陆风,找不到自己民族传统的表现方式,结果造成千城一律,丧失自我。想不到华西金塔却屹立起了中国独特的建筑元素,妙,妙,妙哇!
老书记早就到了,从早上四点多起床到现在,已经工作四五个小时了。他今年78岁高龄了,正在争分夺秒地实践着自己的誓言:“一个人很难活到一百岁,但却能为百姓干100年的工作时间。”
我敬佩地望着他:正如照片一样,他一点也不“农民”,脸膛既不黑红,皮肤也不粗糙,双手上也没见有多厚的老茧。相反,戴着一副宽边的金丝眼镜,额头高高的,下巴宽宽的,脸上呈现出老年人才有的慈蔼表情,很像一位老知识分子。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父,他年长老书记一岁,这次我来华西采访,他一直把我送上出租车。
我笑着把自己旅游鞋的故事讲给老书记听,他也笑了,又回赠了我一个水桶的故事:前年有一位记者来华西,以为没有地方洗澡,就带着一只水桶来了……
他的语速很快,脑子反应敏捷。语言果然生动形象,妙语连珠。比如说起敬老问题,他说“现在老年人最尊重的是孩子。”说起妇女问题,他随口吐出民谚:“一村出了好嫂嫂,全村姑娘都学好;一村出了吵架精,跳进黄河洗不清。”说起极左年代的革命就是一切,他说“公也有,私也有,就怕公私都没有。”说起共同发展共同富裕,他说“十穷加一富,再富也不富;十富加一穷,穷也不算穷。”说起华西村将要做的三件事,他说“村帮村户帮户,核心建好党支部,最终实现全国富。”说起对村民的教育和管理,他说“严是爱,松是害”,“守法守约守信誉”……
话说到这里,我也敞开心胸,向老书记和盘托出我的“一大担心”:“如今华西村这么富,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这当然是好事。可是中国有一句老话,‘饱暖思淫欲’,你们会不会养出懒汉来呢?”
“不会。”老书记断然道。“华西村没有闲人,连我在内,人人都要拼命劳动。在这点上,我们还保持着农民的习惯,没有节假日和星期天,晚上还经常加班加点。厂里的工人不怕加夜班,就怕没有班。”
“而且我们有制约机制,年薪150万元,实际拿不到这么多现钱,80%是股份。”
“我们还一直实行多劳多得,干得好有效益,才能多得。比如我们华西艺术团,有几十名团员,全是专业演员,每年演出三四百场,要算是全国演出最多的艺术团了吧?”
“只有老年人可以安度晚年。60岁以上的才允许打麻将,不过不许赌钱。对老年人也教育,比如原来村里规定摘一朵花罚款100元,有的爷爷溺爱小孙子,罚100元就掏100元,我们一看这可不行,还不把孩子惯坏了,就改成摘一朵花罚款一万元,这下爷爷反过来要做小孙子的工作了。”
听到这里,现任华西村一把手、集团党委书记吴协恩插进来说:“现在华西尤其重视教育孩子问题,家家都舍得花大钱,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学校去读书。而我自己呢,把儿子长年托到一个朋友家,经济条件一般的朋友,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不然的话,他天天生活在这么优裕的环境里,非出问题不可。”
吴老书记接着说:“有人问,说你们的老百姓怎么这样听话呢?在我们华西,没有洗脚、按摩什么的,我们不发展那些东西,老百姓、年轻人,也没因为少了这些就离开华西了。相反,原来我们华西村只有1524人,现在已经发展到3万多人了,周围村子都是老百姓投票,百分之百愿意并入华西村的。”
我问:“那你们靠什么统住他们呢?我知道,经济当然是最强大的因素,但文化因素才能是最长久的吧?”
老书记笑了,反问道:“你也看到我们的文化环境了,你觉得怎么样?”
是的,我看到了。并且,我还多次看到了这样一个细节:在华西所有的景点,“金塔”、“大桥”、“长城”、“山海关”、“天安门”、“民族宫”、“孔庙”、“世界公园”等等的门外;在许多雕塑,“八仙过海”、“十二生肖”、“老子”、“天官”、“财神”、“五十六个民族浮雕”等等的旁边,全都有一块解说木牌,用简洁的文字加以介绍。比如对“财神”是这样说的:
财神,姓×,名××,号×××,“事迹”××××,来龙去脉×××××。我们今天纪念和供奉财神,是要树立正确的金钱观,做到合法致富,不贪不占,奉献集体和国家……
又如对“维也纳画廊”的介绍:
维也纳是奥地利的首都,位于欧洲中部,是著名的音乐之都,也是欧洲艺术的中心,曾经产生了许多伟大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
这种亦土亦洋的“教化”,在许多精英看来,也许有点“不伦不类”,“可笑”,但却正是非常适合于对中国农民的教育。千百年来,由于贫困,中国农民一直处于文化的最低端,文盲率是各类人群中最高的,因此对他们的教育,常常需要通过故事、戏曲、歌谣等的方式,潜移默化地进行。这也是吴仁宝为什么编出大量谚语、歌谣、顺口溜、对子乃至歌舞节目的原因――党中央的英明决策,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伟构想,还有科学发展观,如果不能在广大农民心里落地生根,就不可能开出灿烂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同时,如果仅仅满足于住洋房坐豪车而不注重农民文化水平的提高,中国农村的进步也不是根本的进步。
华西让人兴奋之点也正是在这里:有了钱,不是少数几个富豪花天酒地、奢侈糜烂、盖房子置地,而是走集体共同富裕之路,再想着为全中国富裕做出贡献――谁说文化是不着调的清谈?听听吴仁宝的经验,看看华西村的做法吧,大有裨益!
尾声
离开华西村之前,我又特意到“文化长廊”走了一圈。
华西的“文化长廊”最初是仿照北京颐和园长廊而建的,现在已经伸延到几千米了,一间连一间,灰瓦红柱,顶上是彩绘的各种花卉、故事、人物等图案,两旁是摇曳的绿树、鲜花和悠长的鸟唱、虫鸣。从实用功能来说,走在里面,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下雨不用打伞就能把全村跑遍。而从文化功能来说更其重要,是提高村民的文化水平、历史知识、文明道德和做人标准的一种廊上图书。前几天匆匆而过,我看见过杨家将、岳家军、水浒一百单八将、白蛇传、梁祝、封神榜、三国演义等等故事,这使我想起一位出身农家的大学同学曾说,他的文学之路就是从乡下的民间文学起步的。
我来到了名人画廊。从革命领袖到近现代名人、再到历史人物,我看到了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宋庆龄、邓小平、李大钊、鲁迅、林则徐、史可法、徐锡麟……在每个人的画像旁,还配有他的一首诗或一段语录。我随手抄录了两首: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徐锡麟《出塞》)
“壮别天涯未许愁,尽将离恨付东流。何当痛饮黄龙府,高筑神州风雨楼。”
(李大钊《高筑神州风雨楼》)
这两首诗过去都熟读过,但是你知道,现在站在华西炽热的大地上诵读,滋味是完全不同的。我心中涌起了无限感慨――过去城里人动不动就爱说一句话:“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而现在,轮到农民来教育我们了!华西之路展示出,中国农民中蕴藏着多么伟大的创造力、智慧和优秀品质啊,有吴仁宝老书记这样杰出的共产党人的带领,他们能够创造无比灿烂辉煌、可歌可泣的历史啊!
昨天――今天。
前辈――今人。
历史――现实。
继承――发展。
在今天全中国激动人心的大奔腾之中,在今人无与伦比的大创造面前,在历史吐故纳新的交汇点上,在中华民族上上下下立志超越古今的大发展洪流中,亲爱的华西父老乡亲们,祝你们前进再前进,辉煌再辉煌,永远永远幸福在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