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卧虎藏龙》里有句话,紧握拳头什么都没有,松开你的手便拥有一切。 |
不退缩,不回避,甚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儒家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对个人对民族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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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有些学派太强调群体性,搞得人很紧张,人就会活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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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际关系是需要智慧和能力的。在这方面,儒家的特点及其贡献就显现出来了。 |
时间:2006年1月15日上午
地点:北大乾元国学教室
牟钟鉴(中国社科院宗教所研究员)
陈来(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主持人:感谢两位学者接受邀请。今天我们是儒道“对”话,而不是学者“谈”儒道。我想强调的是,既然是对话,就难免有论辩、有交锋。这种碰撞是读者和我都想看到的。(笑)
先有道还是先有儒?
陈:儒道关系有很长的历史。春秋末战国初,显学是儒墨,道家不是显学。原因是当时道家不游学诸侯,不聚徒讲学。孔子注重讲学。可以说讲学是孔子的首创。可到了汉初,道家是显学了,应该说甚至超过了儒家。
主持人: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了。
陈:是的。汉初,儒道对立的格局形成了,但后来的发展还是比较互补的。冯友兰先生讲,到魏晋时,有些道家试图更接近儒家。到宋代,有些儒家试图更接近道家。说明儒道不是那么对立的。冯先生本人就是儒道互补。听说他在西南联大时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形象。好像还有“冯老道”之名。冯先生认为道学不是先秦的古典儒家,而是吸收了很多道家思想的新儒家。他认为古典儒家功利性强,太现实,超脱不够。道家又太玄虚了一点,不够现实,容易消极。所以当有学生问他“你是不是最喜欢儒家”时,他说:“我最喜欢道学。”
牟:直到今天也还有人认为中国文化的代表只是孔子和儒学,忽视了道家思想的文化传统。其实一些学者早就看出,中国文化是阴阳之学。阴阳是一对基本矛盾。中国文化有儒有道,就是这个矛盾的两个方面。近代最早提出这个观点的是魏源。他讲,中国文化是阴阳文化。后来是林语堂。林语堂讲儒道是中国人灵魂的两面,缺一不可。冯先生在《新原道》一书中,把“极高明而道中庸”视为中国哲学之精神。“极高明”就是玄虚精神,超越精神。“极高明”谁贡献最大?是道家。“道中庸”就是现实主义,重视社会,即入世精神。这一点是儒家贡献最大。两者的统一就是中国哲学的精神。
陈:我很同意你的观点。文化的发展是对立统一的。儒与道二者构成了一种阴阳互补。一阴一阳不仅是宇宙存在的规律,也是文化存在的规律。但我要强调一下儒家。从逻辑上讲,不能说否定是先出来的,阴是先出来的。冯先生说,有正题才有反题,有肯定才有否定,有阳才有阴,有正题才有反题,在逻辑上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主持人:对于“三代”,儒家是一种正面肯定的态度,加以弘扬;而道家则是一种批判的态度。但这种批判和否定所由出发的尺度却又一定是肯定的。因为当他说一个东西不好的时候,他脑子里一定有个好的东西作为标准。这说明肯定是在否定之前,但老子的“肯定”要先于儒家的“肯定”。问题是这个“先“是在什么时候?
陈:道家所肯定的是返璞归真的自然主义,返回到璞、素、真。这是道家的基点。儒家则是伦理教化的人文主义。
牟:老子开创的“道”的根源很深。我认为老子的思想可以追溯到母系氏族社会,或者说较多地保存了母系氏族文化的遗风,具有更多的平等性和古朴性。老子用“谷神”、“玄牝”等女性相关语汇来形容大道的母体性,表现出女性文化的鲜明特色。一些学者认为老子哲学是女性智慧的升华,而儒家文化是男性文化。
陈:如果用“一阴一阳之谓道”来比喻儒道两家,显然儒家是阳,道家是阴。这应该是能够接受的。但我认为不一定把老子的思想溯源到母系社会,因为目前还找不到明显的线索。而儒家继承、总结、提升了夏商周三代文明,这是有明显线索的。儒道两家表现出的对立统一的格局,甚至已经成为了中国文化的基因,存在体现于各个方面。冯先生就讲过,唐代两个大诗人,杜甫、李白,一个儒一个道,同时代表了两种文化思想倾向。
牟:关于老子与孔子的先后,司马迁《史记》记载,老子比孔子大20―30岁的样子。孔子向老子问礼,典籍里也都有记载。老子对周礼缺点的批判,不是对孔子的批判,是对礼乐文化缺点的批判。
陈:这个问题比较学术。(笑)老子与孔子的先后是没有问题的。但冯先生说,中国哲学史为什么先讲孔子,因为《老子》的作者司马迁已经搞不清了。老子与孔子作为历史人物,是同时代的。关键是现在流传下来的《老子》文本是不是春秋的老子作的。现在学术界通常的看法,《老子》体系的完成是战国前期。
文明靠什么发展到今天?
陈:一种文化文明发展延续,推动力需要很多东西。我们中华文明靠什么发展到今天?很明显,儒家起了很大的作用。三代文明在哪里体现?在《六经》。三代文明传承的动力在哪里?在孔子。从孔子开始,以及孔子门人,他们有一种强烈的意识,就是把《六经》加以传承、总结、发展、提升。我们的中华文化有古有今,几千年未间断,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这不能不归功于儒家的文化自觉和文化传承及努力实践的强烈意识。否则,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就没有了着落。对于“礼”,老子有很多批判。“礼”本身也有很多问题,在发展中有流弊。但不能说“礼”作为一种文化没有意义。老子主张文化批判,推崇自然状态。而儒家有进化意识,人不能停留在自然状态,不能说自然状态是最好的。儒家把“礼”看成一种文明的形式。比方说,喝生水就是自然状态,喝开水就是“礼”,放点茶,就是“礼”。礼从哪里开始?你摆脱了自然状态,就进入了“礼”,礼把文化的进步和发展凝结为一些具体的形式。儒家始终重视并强调这一点。所以儒家主导文明不断向前发展。
牟:我要补充一点。儒家的这种文化自觉,某种程度也是因为道家的存在。道家对于儒家,外部有批判和提醒;内部输送了很多营养。一个文化的发展,除了动力系统还要有调节制约系统。道家的批判是带有根本性的。因为道家站在外面。儒家也有批判意识,但比较温和。儒家的发展本身就有道家的作用,有道家的功劳。
陈:儒家很重视群体性,注重社群的存在。中华民族在这么大的疆域里聚集这么多人口,延绵时间这么长,如果没有一套群体生活的智慧,那是不可能的,是很难实现的。儒家很重要的贡献,是致力于群体生活规则的研究,提出了很多积极的主张。调整和处理好人际关系是需要智慧和能力的,在这方面,儒家的特点及其贡献就显现出来了。
牟:但道家也有功劳。如果只有凝聚力,没有宽容性是不行的。在大群体里允许个人一定程度地自由发展,大家才愿意在这个共同体里生活。中国这么大,我的看法是,需要有儒家的核心,同时需要有道家的精神。中国文化是非常宽容的。中国的儒释道都有存在的空间。儒家有些学派太强调群体性。宋明理学提出的“存天理,去人欲”,把人的利益缩小了,搞得人很紧张,人就会活得很累。人在不妨碍别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能有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生活得更舒服更自在一些呢?宋儒太强调“公”,压抑“私”,压抑了人的创造性。礼教过分强调了社会秩序而约束了个体人性的发展。
陈:我们再说一个话题。儒家人生观强调有为积极,刚健有为,强调刚的一面。《周易》讲“刚健中正”;《象传》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积极有为的精神。“自强不息”就是解释刚健的。刚健不息是积极有为的精神,这样就能积极主动克服困境,不退缩,不回避,甚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没有这种精神就不能解决人类所面临的困难。儒家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对个人对民族都很重要。人类文明文化的发展要有所事事,有所作为。人类要生存,要发展,物质精神的满足等一定要通过儒家讲的“立功”去实现和取得。古人讲“立言”、“立德”、“立功”。儒家强调立德的同时,还要求通过积极有为建功立业,有所创造,克服困难,把人类的问题加以解决,人类才能不断前进。
牟:古人讲过一句话,此所不能而彼所能,这就是讲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电影《卧虎藏龙》里有句话,紧握拳头什么都没有,松开你的手便拥有一切。这说的是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以柔克刚。柔是一种韧性。这种韧性使得生命有一种厚度,不容易夭折,不容易被困难和挫折所消解。这是一种与刚性相对应的柔性,是一种生命的弹性。所以不要把道家的无为简单化,我们要把它里面所包含的很深刻的智慧解释出来,并且如果解释得好的话,可以成为策略学的理论支持。
陈:从老子的角度,你刚才的解释是很好的。到庄子,隐士的性格就比较突出了,就比较有出世的色彩了。这是不是跟老子有些区别?
牟:有。庄子,从出世和入世的角度讲是比较消极的。但也有人认为从庄子开始建立了形而上学,因为他强调人的精神境界,这一点他讲得比较多。因此庄子的人生慢慢地转向了艺术,我觉得在中国历史上能够把哲学和艺术结合起来的,庄子是一个高峰。在中国美学方面的发展上,道家的贡献要比儒家大。《红楼梦》里面有一段,我看到作者在表达他的美学传统的时候,是从楚辞到庄子,到玄学,这是道家的传统。
如果没有道家将会怎样?
主持人:如果没有道光有儒,那么社会生活空间会很窄,人会活得很累,这里我想问怎么个累法,表现在哪些方面?
陈:刚才我们讲无为的好处,讲与民休息的好处,到了今天还是有现实意义的。我们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过程中,很多经济学家很关注老子的智慧。其实儒家有时候也看到这个问题。无为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如果能做到,孔子也是赞成的,他讲“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但是儒家为什么不强调这个问题呢,主要是由于儒家是现实主义的态度。它总是觉得,“无为而治”并不容易达到。面对现实,儒家走的不是超脱的路子,而是从现实入手,从现实中寻找实现理想的实际途径。对于现实世界,孔子始终不满,所以总是讲有为,讲入世,现实感很强。他更关心经世济民。这样的儒家就比较少地考虑另外的问题,正如你刚才所言,也许就比较累。这是事实。对此,道家的思想就是一种有益的和必要的补充。
牟:那我给你“补充”一点。(笑)儒家忧国忧民,讲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非常好的。但是如果过于关心,就会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孔子不一样,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他是受到道家影响,无可无不可,所以孟子称他为“圣之时者也”。如果我做不了这个事情还有别的事情可做,我有个人的业余生活,这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现实的人啊。所以我觉得,道家挺好。
当代就体系上说,还没有新道家,没有形成新的学派。但从个人而言,从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格上来讲,我认为不同程度上普遍的都是儒道互补。也有的不是。有两个人,一个是梁漱溟的父亲梁巨川,一个是王国维。我认为这两个人缺少道家的修养。(笑)大部分人在逆境中还在苦苦地寻求,他们不是采取简单的自我毁灭的方式,而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比如冯先生,他从来都是积极的。这是儒家,这是冯先生的一个特点。到了后来,像冯先生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所以你看,汤用彤先生基本上不写东西了,贺麟先生专门翻译黑格尔去了,可他原本是个哲学家。但是冯先生还要写,要不断地研究和揭示儒家。可另一方面,冯先生是受批判最多的人。但冯先生却非常从容,泰然自若。根本不记恨批斗他的人,不断地根据情况调整自己,所以我觉得他是儒道互补。张岱年先生表现出来的气象也是儒道互补。一方面他很积极,对国家和民族有一种很强的责任感,中华精神他概括得最精僻,影响很大。但是当他身处逆境的时候,他默默地调整自己,还要作事情。这种调节精神,是道家的精神。
主持人:您刚才所说给我感觉是,儒家本身的价值观和学术逻辑无法产生这种超越的东西,只能吸收道家。
陈:从历史上讲,早期儒家,是比较强调现实入世的方面。经过儒释道互相的对立融合,宋元明清道学里面其实已经容纳了很多超越的东西。我们清晰地刻画出的儒道区别,其实是理想型的对比,但是在宋以后的发展里,儒中有道,道中有儒,他们不一定都融成一个了,但是确实有融合的部分。最明显的就是道学,道学从佛家、道家、道教都吸收了很多东西,变成了新儒家,为什么是新儒家呢?新儒家的新字是说,不仅是理论思维上吸收佛道提高了,另外在人生的境界和气象上也都对佛道有所吸收。所以中国的文化各家各派都不是孤立发展的。比如中国佛教,它之所以有中国性,那是因为它吸收了儒家和道家,特别是心性的境界方面,吸收了道家的境界。禅宗对人文日用的关注则受到了儒家的影响。
牟:儒家从孔子起就已经开始吸收老子的思想,只是不如后来吸收得多。陈:不一定是吸收,孔子思想已经包含了一些如无为而治等后来为道家所倡导的思想。孔子是比较浑全的体系,他不像后来的一些儒者只是发挥了某个方面。
牟:他们讲偏了。
陈:对。你比如孟子讲大丈夫人格,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孔子的仁学境界则比较浑全,可以说也包含了一些道家的因素。
主持人:最后请二位分别站在儒道的立场上评价一下对方。
陈:牟先生对道家、道教都很有研究,并且有个整体的框架,但他骨子里是个儒家。(笑)
牟:我自己觉得是儒道互补。(笑)
陈:亦儒亦道。
牟:在我看来,陈来先生也是儒道互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