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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融的启示

2006-01-2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林继中 我有话说

周祖?先生《武后时期之洛阳文学》一文论律诗之定型有云:“固知律诗之定型也,实经多人长时间之摸索研讨,未可归功为一二人也。必欲探求至某人方定型,窃以为归之沈、宋,不若归之崔融之为近似也。”(《百求一是斋丛稿》)此为通达之论,又是骇俗之论。珠英学士群在律体定型进程中有其不可忽视的作用,而崔融当其

时为朝廷大手笔,与李峤等称“文章四友”,编选《珠英学士集》,又著《唐朝新定诗格》,则其影响或在沈、宋之上。不过,珠英学士煽起的律化诗风并不因武后之去世而消逝,反而在中宗朝愈炽。崔氏卒于中宗神龙二年(706年),此后文馆学士群的诗歌创作风靡一时,其律化程度更高,而沈、宋为其典范。我们应当视武后至中宗朝宫廷诗风为一体,则崔、沈、宋在其关节点上各有突出贡献。但无论如何,遗漏崔融,不能不说是一大疏忽。

说疏忽,还不如说是律化研究中的一个“盲点”――只就声律言律化,只就形式谈形式。事实上,先贤论文体演进,总是将内容与形式合在一起考量。所谓“文体”,并非今人指称的只是体裁,如诗歌、小说、戏剧之分类,而是指与体裁相依存的整个风格体貌,是由形式到风神的统一体――活体。所以《文心雕龙・附会》称:“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声律是与情志、事义、辞采共生的。因此,我们讲诗的律化进程,就离不开其功能与整体性结构的同步调整。《文心雕龙・体性》又说:“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文体变迁的关捩点就在“志”:“气以实志,志以定言。”人以其情性感受外物,内化为一种体验后的激情,即所谓的“文气”,由此提升为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情志”,由它来决定文字藻采及声调的用舍,构建出一种具体的风格体貌来。有的论者已注意到王绩、陈子昂在近体诗定型过程中的作用,这是个很值得重视的新趋势。事实上,近体诗之定型。正是初唐至盛唐之交力倡风骨与力倡声律两股潮流相摩荡的结果。也就是说,一种新形式要立定脚跟,就必须使其形式能适应新的内容,二者取得珠联璧合的和谐。反过来说,新内容必然要求新形式做出调整,增进其表现力。我曾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为例说明这首讲究粘对的五律的成功之处,就在乎以新形式表现新事物,只要将颈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与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相比照,就会凸显王诗声律对仗的优势。曹诗意佳却散缓,不如王诗之洗炼精警,在两联之间造成空间感:“海内”与“天涯”,推开距离;“知己”与“比邻”,又拉得贴近,十字之间形成跌宕的气势。这种气势之造成,不但在于声律,还在于诗人已跳出曹植与曹彪那种血缘亲情,表现了初唐社会结构大调整,表现了打破“九品中正制”而仕出多门的新事物。正是科举、入幕、军功、征召等多种出仕方式,将大量士子驱向“四海”去求“知己”,而格律形式则有利于这一情志的表达。全诗前呼后应:首联上言长安,下望蜀川,腾出巨大空间,正与“海内”、“天涯”相应;颔联“同是宦游人”乃是贯穿全篇的“情志”,这种向上之情感使尾联“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又透出唐人特有的昂扬意气。内涵的最大化与形式的简约化,使这种五言八句的“近体诗”展示了“以少总多”的优越性。这实在是“气以实志,志以定言”的一个范例。无论是庾信还是王绩、“四杰”、陈子昂,都曾以其新题材、新感觉、新理念,不同程度地拓展律化诗的表现力,有力地促进了诗的律化进程。这是一个值得着力开发的课题。以此反观崔融,我们于是有了一个新视角。

崔融对于诗歌律化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就其现存《全唐诗》中的十几首看,可谓声律、风骨兼备。其《关山月》云:

月生西海上,气逐边风壮。

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

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

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

只要与后来李白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同读,便会惊叹二者的意境乃至用字、句法的酷似。还有几篇写边塞题材的,都颇具风骨,如《塞上寄句》:“旅魂惊塞北,归望断河西。春风若可寄,暂为绕兰闺。”风格亦与王昌龄和李白近似。至如《则天皇后挽歌二首》,更是声情并茂,决非应景之作。其中“天地惨何心”、“紫殿金铺涩”,其炼字、炼句,已著杜甫先鞭。而《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是首精严的排律,却写来流转圆美,虽是谀词,也仍能展示其排律的成熟。陈子昂有一首《送著作郎崔融从梁王东征诗》,可见崔融是亲身体验过军旅生活的,其边塞诗有风骨,也就不奇怪了。事实上,无论是武后时代还是中宗时代的宫廷诗人,大多有较丰富的人生历练,决非梁、陈宫体诗人所能比拟。从崔氏所编《珠英集》残帙看,这些学士所作题材是广泛的,如论者所云,是很有忧患意识的。它一方面表明,初盛唐之交士子向上的价值取向在文学中已渐趋为一种普遍情感,情感呼唤形式,影响所及,在宫廷诗人创作中也就出现了题材的多样化与意气的高扬,使之超越了六朝宫廷诗人之圈缋;再一方面也显示了编选者崔融的眼光,已投向风骨与声律的交汇处。这在《唐朝新定诗格》一书中有集中的体现。

诚如论者所说,《唐朝新定诗格》与元兢《诗髓脑》相近。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云:“余于是以情绪为先,直置为本,以物色留后,绮错为末;助之以质气,润之以流华,穷之以形似,开之以振跃。或事理俱惬,词调双举,有一于此。罔或孑遗。”《新定诗格》则首论“十体”,此十体为:形似、质气、情理、质置、雕藻、映带、飞动、婉转、清切、菁华,名目正与元氏序说相响应。二者的相承关系可谓一目了然。其中“质气体”乃云:“谓有质骨而作志气者是”;“情理体”则云:“谓抒情以入理者是”;“映带体”则云:“谓以事意相惬,复而用之者是。”三者可视为元氏“事理俱惬,词调双举”的注脚,而且更明确地将“质骨”与“志气”相联系。值得注意的是“兢于八病之别为八病”,也就是在“蜂腰”、“鹤膝”等旧说之外,又添了“丛聚”、“形迹”等字义方面的几种“文病”。从整体的观照,声律与字义并重,已开端倪。从一联的和谐,到全篇的和谐(如讲究粘对),再到声律、字义的和谐,这是一个进步。崔融将“十体”凸显于诗格,由声律进至文体学,更是一个大进步,开了皎然《诗式》以下的诗格论体势的新风。

这是律化进程中的一个关捩点,是唐人审美趣味转向的浮标。元兢《序》记诸学士共赏谢眺《和宋记室省中》诗,诸人咸称“行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为最,而元氏独以“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及”为绝唱。因为前者只是形似之言,后者有兴象:“举目增思,结意唯人,而缘情寄焉。”它合乎“事理俱惬,词调双举”的审美理想,周祖?先生指出:“此一评骘标准之转变,实为初唐诗转变为盛唐诗之一大关捩,未可以等闲视之也。且标举‘事理俱惬,词调双举’,与殷?之选诗标准‘文质半取,风骚两挟’差为近似。就美学观念之变化而言,难言两者绝无内在联系也。”堪称笃论。只是元氏此意尚未体现于《诗髓脑》,而崔氏《新定诗格》则将它定格为诗律,才真正有力地体现了这种审美观念的转向。由于此书未见于国内历代公私著录,我们已很难再现当时的影响,但从它的抄本东渡日本、西藏莫高窟看来,其传播之广是可以推知的,崔融的影响也是可以推想的。然而我们更感兴趣的是:近体诗何以定型于初盛唐之交?它同倡风骨与倡声律两股潮流交汇的关系如何?其中是否有更深层的文化意味?这正是崔融给出的思索。

(作者单位:漳州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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