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逝世后,他的学说沉寂了数百年,终于在魏晋之际,在竹林七贤的心中复活。嵇康、阮籍沿着《庄子》的游心之路,激烈反对社会体制,打出了“越名教任自然”的旗帜:嵇康奋起反抗,白白送掉了性命;阮籍借助虚幻的神仙境界,却抑郁而终。面对现实,向秀“觉悟”了。他清醒地看到,在社会体制的铜墙铁壁面前,个人的反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脱离社会的自由逍遥只是幻想,沿着“游世”方向前行,恐怕是惟一的出路。他不愿步嵇康后尘,在朝廷与山林之间,他无奈地选择了前者。作为最后一个出山的竹林名士,向秀准备与早已入仕的山涛、王戎一起,在高官厚禄中“逍遥”。
同为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声望不及嵇康、阮籍。他平平淡淡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甚至没有文集传世。但事实上,向秀并不比嵇、阮逊色,所著《难养生论》匠心独运,与嵇康难分高下;《思旧赋》堪称绝唱,魏晋时期无他“赋”可与之比肩;其《庄子注》,更是中国思想史上的里程碑之作。
在混迹于西晋宫廷的日子里,向秀对《庄子・逍遥游》中关于大鹏与小鸟的描述,有了超越前人的感悟。在这两个反差巨大的意象中,他竟然发现了本质的平等:逍遥是生命存在的最佳境界,而逍遥又是本性的满足,如果满足了自己的本性,那么逍遥本身是没有任何差异的,犹如在金床上或木床上,睡着后的感觉都一样。从这个角度看,只要适合自己的本性而自我满足,那么不仅小人物与大人物,即使圣人与凡人,其逍遥也是没有差别的。向秀运用这一发现刷新了思想界对“逍遥”的理解,融铸在其《庄子注》中。
向秀大约逝世于西晋咸宁元年(275年)前后,此时郭象只有十岁左右,40多岁的年龄差距和社会地位的悬殊,使两人无缘相识。但如果扩大学术视野,从两人所分属的竹林名士与元康名士群体的历史发展看,其内在联系显而易见:向秀逝世后,健在的竹林名士山涛和王戎作为政治当权派,一手扶植元康名士走上政治舞台;而郭象正是在元康名士领军人物王衍的支持下“破土而出”的。
郭象与向秀生活的时代不同,面临的生存困境和亟待解答的理论课题也存在差异:向秀生活在从动荡走向太平的魏晋之际,需要论证个人自由如何适应社会体制;而郭象则生活在从太平走向动乱的元康、永嘉之际。其时,元康名士以嵇康、阮籍的继承者自居,追求绝对的个人自由,形成的放诞之风如洪水猛兽,“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其甚者至于裸裎”。面对严重的社会失控,亟需解决的时代课题是如何拨乱反正、重建社会秩序。作为政治当权派与大思想家的郭象,为社会的长治久安设计的理想政治蓝图为:既要避免强大的君主专制破坏士人的“自由”,又要避免过度“自由”导致社会崩溃,危及士人的根本利益。这就注定了郭象一定会在《庄子》中发现向秀无法读到的“新意”。
郭象断言,在理想的社会中,个人自由逍遥与经邦治国活动,完全是一回事。因为人类的本性存在巨大的质量差异,社会必然要分成尊卑等级,如果社会成员处在与其“性分”需求一致的位置上,那么表面上紧张的治国活动,便成了实现本性的“逍遥”过程。如此看待国家机器的金字塔等级结构,君主→宰相→百官→万民之间,便不是进行压迫统治,而是每个人的“自治”与“自得”。因为从最低层的奴婢,到顶尖的圣王,只要其岗位适合自己的本性,同样不会感到沉重压力。“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复皂隶,犹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犹如举重,只要负重适当,便不会感到沉重。“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
传世的郭象《庄子注》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杰作,魏晋思想史上,没有一本著作能从整体上超越它的分量。但这部巨著的真正作者,却是个持续了1000多年的公案。《世说新语》说是郭象抄袭向秀,而《晋书・向秀传》则说是郭象发展了向秀。近代以来,学者们以向秀《庄子注》佚文对照现存郭象《庄子注》,基本上形成了郭象发展向秀《庄子注》的共识,但由于向秀《庄子注》久佚,郭象究竟“借鉴”了多少向秀的成果,也许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从两人的佚文――向秀的《难养生论》与郭象的《论语体略》看,都是一流的大手笔。如果忽略向秀、郭象在传世《庄子注》中著作权份额,从积极的角度看,他们无疑是魏晋思想解放运动中,《庄》学复兴接力赛的两位重量级选手。一部学术名著《庄子注》,将他们的名字永远连在了一起。
向秀与郭象都出身于平民,在门阀士族社会兴起的西晋时期,以个人杰出的学术名声位居高官,并且都通过作《庄子注》成为西晋时期两位最重要的玄学家。但是,他们性格与处世方式不同,政治命运也各异:向秀性格平和,习惯于低调处世,走向朝廷之路,实属不得已;郭象则性格外向,有强烈的入世情结,最终作为司马越亲信幕僚控制朝政。无论被迫还是自愿,他们都卷入了那个时代的政治漩涡中:向秀“隐居”的河内郡山阳县,是洛阳之外的第二个文化中心,后来他则“容迹”于西晋王朝的中枢机构任散骑常侍,参与国家重要决策;而郭象寄身的司马越的太傅府,则是永嘉时期真正的朝廷,他以太傅主簿身份控制朝政,“熏灼内外”。向秀、郭象与政治的密切关系,使他们的思想脉搏,必然随主流社会的变化而一起跳动。
既追求个性自由,又维护社会体制,是士族的双重文化性格,但两者的矛盾所产生的心理逼迫,使魏晋士人的精神世界充满了焦虑、迷茫与失落。向秀、郭象“逍遥”新义,使一代士人获得了空前的解放感,“读之者无不超然”。《庄子》随之从山林来到了尘世,与《周易》、《老子》并列为魏晋清谈经典“三玄”,“大畅玄风”。值得注意的是,向秀、郭象的逍遥新义及其《庄子注》,并没有随魏晋玄风一起消散,而是作为解释《庄子》的权威之作影响至今,为历代面临生存困境的士人提供精神超越的路径,领了1700多年风骚。其中的奥秘,可能在于他们首先从“自由与必然”的关系这一视角探讨了“逍遥”。至于其解释是否符合庄子本意,并不重要。思想家逝世后,他们提出的哲学问题便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地平线,无论你如何前行,它离你同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