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抗战胜利,第二年北京大学从昆明迁回北平。当时困居在沦陷区北平的家父陈士骅(时年41岁),从国统区重庆返平的王毓瑚(时年39岁),从苏北解放区回北平探亲的邢其毅(时年35岁),都被北大校长胡适
逢到周末,他们不时聚会。陈士骅、邢其毅住西城小酱坊胡同,从家门东拐至王毓瑚家,只半公里,傍晚时分,他们就结伴到西四牌楼下北京风味小吃摊调剂生活。
有一次已是数九严冬,我已放寒假,学习成绩不错,父亲说:“这次带你去吃馄饨”,我很高兴,就随父亲和邢大舅往王大叔家去了。一进门我就朝王的书房跑去,王毓瑚手不释卷,还在用功,看见我进来,就说:“这小子也来了。”旋即起身,说:“这次晚宴肯定是我做东啦。”说着去穿棉袍,但眼睛却紧盯着向他书桌走去的邢其毅,看他有没有不轨动作(比如顺手牵羊,把他的钢笔、毛笔、镇尺抄走啦等等)。我父亲眼疾手快,就把王毓瑚的钱包从其棉袍里“抄”走了。
三位教授带着我这位后生,大步流星赶到西四牌楼下的北京风味小吃摊。此时已是下午六时后,天刚黑,但见灯火通明,各色京味小吃――馄饨、炒肝、灌肠、卤煮火烧……纷纷摆好,各色人物齐聚而至。我们落座后,父亲就说:“先上四碗馄饨,外加四盘灌肠,煎得焦点!”这时我看见一个大铁锅,用竹筚子隔成两半,一半是滚沸的清汤,另一半是由很多大棒骨外加一只老母鸡用小火煨着。虾皮、紫菜、冬菜、酱油等各种佐料,排放在碗中,伙计抓一把就够一碗馄饨,共抓了四把,扔在滚沸的清汤里,捞出后,舀两勺高汤兑入,加上佐料,清香扑鼻,鲜美无比。端上来的灌肠分红、白二色,在平底铁锅内用板油煎炸,随后浇上捣碎的浓蒜汁,亦极有风味。尽管是小吃,他们对每道工序都是精益求精。
那天晚上,三位教授兴致很高,我也口福不浅。该结账了,只见父亲和邢大舅轻轻从座位上起来,迅速走开,王毓瑚赶忙说:“掌柜的,多少钱?”一掏兜钱包不见了,来回翻衣袋,急得脸都红了。掌柜的笑了:“王教授,您是老主顾,先走,下次一起算吧。”在百米之外的家父和邢其毅笑得前仰后合。王毓瑚赶到时,一脸晦气:“陈老大,你先掏点钱,我的钱包没有了。”家父把他的钱包一扬,王毓瑚如梦初醒,连忙抢回手里怅怅然道:“回去和你算账。”他又大步流星跑到馄饨摊老板处,不停道歉:“实在对不起,零钱就不用找了。”老板满脸堆笑:“还烦您老特意赶回来!”
这以后,我又多次去过西四牌楼下的北京风味小吃摊。每逢华灯初上,端王府夹道北大工学院和辅仁大学的大学生、中学教师、商店伙计、排子车工人和三轮车夫、剃头师傅、小商贩、还有大学教授等都纷至沓来,还真没看见过那些飞扬拔扈的权贵。大家在一排排长椅上随意就坐,闲谈并开着玩笑,其乐融融,亲密无间,宛如家人。父亲落座后,一俟有年长的老人站在身后,马上起来让座,并对我说:“你端着碗到一边去吃,把座儿让给爷爷。”他站起来时,总是轻轻的,关照在长凳上另外一角的客人别坐不稳。这些从事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人,似乎已忘却了奔波一天的劳累,在这里寻找到短时间的安适与享受,我也在这里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谐与友爱。
一般在晚上九点以后,那些经过一天繁重体力劳动的工人,带着一脸疲惫陆续坐在长凳上,通常都是拿着几个烧饼夹肉,外加一大碗馄饨或豆腐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板和伙计并不因他们衣衫破旧而嫌弃,反而对他们特别照顾,吃到一半时,不等他们说:“掌柜的,饶点汤”,就把一大勺汤外加佐料和酱油倒在碗里,一直等他们吃饱起身为止。父亲每次看到,总对我说:“你看,做事就要这样认真负责,你要学着点儿。”
西四牌楼下的北京风味小吃摊,顾客云集,热气腾腾,直至深夜。老板和伙计一团和气,对每样小吃精心钻研,精益求精,那纯正味道的馄饨、炒肝、灌肠、爆肚,60年后我还觉得口有余香。每当顾客夸奖“味道真不错”时,老板和伙计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就喜上眉梢;当口味不对时,他们又总是想方设法调剂咸淡,让顾客满意了,这才心安。
可惜到了1948年末,内战波及全国,北平物价飞涨,人民生活困苦不堪,西四牌楼下的北京风味小吃摊也随之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