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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史辨》第一册出版80周年感言

2006-02-16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王学典 我有话说
今年是《古史辨》第一册出版80周年。此书的出版使以顾颉刚为主角、以“疑古”为标识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知识运动达到了自身的顶点。用“如日中天”来描述1926年间的“古史辨”派的声势并不逾分。不过,还是时人钱穆
的感受来得更为真切和准确:“《古史辨》不胫走天下,疑禹为虫,信与不信,交相传述,三君者(胡适、钱玄同、顾颉刚――引者注)或仰之如日星之悬中天,或畏之如洪水猛兽之泛滥纵横于四野,要之凡识字之人几于无不知三君名。”在《古史辨》第一册中,顾颉刚提出并论证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权威学术史家一致认定,“层累说”“肯定是当代史学上绝大的卓识”(许冠三语),“是文献学上一个综合性的新创造”,“建立了库恩所谓的新典范”(余英时语)。依笔者之见,它至今仍是民国学术界甚至整个20世纪中国学术界所提出的最富学术含量的一个大命题、一个有巨大阐释力和覆盖率的大预设。正是这个命题和预设,使得中国完成了从古典学术向现代学术的结构性转换。

对于人文学界来说,20世纪不但以“疑古”发端,还以“走出疑古”来宣告自己的结束。去今最为遥远的上古史竟纠缠了中国学术界整整一个世纪。就像当年的“疑古”思潮一样,“走出疑古”的思潮也成为上个世纪末的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运动,而且1996年的李学勤先生所获得的社会声光绝不亚于1926年的顾颉刚先生,也几乎达到“凡识字之人”无不知晓的程度。其间微小的差异可能仅仅在于,前者与“夏商周断代”这个举世瞩目的“工程”有关,而后者则主要依赖于《古史辨》这个“以书代刊”的连续出版物。但不管怎样,上个世纪的90年代是“走出疑古”的年代则殆无疑义。不过,“走出疑古”的命运比“疑古”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达到自己“光辉的顶点”之后,“走出疑古”者也同样迎来了比较密集的批评和比较深刻的质疑,包括作为“走出疑古”主张结晶的“夏商周断代工程”,也被学界敲击得遍体鳞伤。人们的困惑在于:关于上古的传世文献固然不能一疑了之,但不经“批判审查”就能任意取用吗?简帛文献固然未经后世的“改窜”,但它不也同样不是“夏商时的夏商史”吗?换句话说,不也同样不是当时的传世文献吗?此其一。其二,没有任何直接文献甚至没有文字的“三皇五帝”所在的上古史能完全用“二重证据法”予以重建吗?其三,“走出疑古”者想取代“疑古”者而执学坛之牛耳,但“走出”者提出了哪一种命题能与“层累说”相抗衡?是“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等主张吗?这些显然都只是“态度”而不是命题。其四,古典学的出路在哪里,上古史重建的出路又在哪里?所有关心这些问题的学者请一读《文史哲》今年第二期推出的杨春梅所撰《去向堪忧的中国古典学》一文。

这是一篇凝结着对古典学命运忧思的呕心沥血之作!相信古典文献学、古史学、考古学、简帛学等领域的学者都能从本文中有所收获。而在笔者看来,此文最足以让学界警醒的,是作者在文末提出了“科学无穷证据有穷”的问题。的确,许多实证范围内的讨论确实“已经把大家逼到不能不关注理论的境地”,“广义的中国史学需要什么样的理论与方法”确实“已经到了不能再回避的时候了”。赵俪生先生1981年时就已在《文史哲》上著文呼吁“光考据不行,还需要思辨”。“光考据”为何“不行”?就是因为“证据有穷”!就是因为许多重大问题、特别是许多关键问题的解决,非证据所能为力,别说证据有限,就是证据无限,证据本身所能够说明的问题也自有其边界和限度。“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只强调“实证”与“乾嘉”的中国学界到了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理论品质的时候了,我们和国际学坛的差距,不在材料搜集的寡少,而在于理论资源的稀缺与匮乏,输出“材料”进口“理论”的局面也早该相应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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