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六年,袁中道放舟远游。
中道是公安三袁中最小的,大哥宗道,二哥宏道,都是晚明史中重要的文学人物。这其中,宏道的贡献最大,中道次之。但在宦海的风波里,中道却最是不顺,二哥25岁中进
远游的前一年,中道又一次落第,那年他37岁,心情坏极了,决定远游。八舅龚静亭建议:“远游原不为名利之事所迫,不若从水为便。但走水路不如自己买一条船。住在船上,随水漂泊。哪里的风景好,就在哪里盘桓,不受船夫的催促。”龚静亭有一条船,送给了中道。
船停泊在湖北长江北岸的沙市。中道坐上船,用江水烹茶,味道甚佳。中道很惬意,以船为家,极尽闲适之乐。一天乘船归,正是大雪,两岸人家皆在雪中。他想登舟去沙市而未成,遂写下这样一篇日记:
“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系一梦也’。”
昔之时,苏东坡散文的特征之一,是将散文生活化;而中道的散文,则是将生活散文化、情趣化。然而,生活是枯燥的,不如意事常八九,万历三十六年冬天的这个夜晚,便是这样。中道想要做的事落空,难免不高兴,但他能够消解,把不高兴的事情转化。雪本来是阻碍他的因素,转而作为赏鉴的对象。
雪子,是雪的一种形式,气象学称之为霰,是一种白色的微小冰粒,通常叫米雪。夜色中看不到霰的飘落,但可以听到霰打在竹子上面的声音;不是一竿竹子,而是万竿竹子;不是幽寂的响声,而是金属相击一样的铮铮之音。在这样的环境里,赤色的炭火使人感到温暖,窗子被火光照出纤薄的微明。窗外是浩淼的雪,温暖的窗内可以随意地读喜爱的图书。围炉、赏雪、读书,是不是会产生些许兴趣?中道是体味到了。
但中道还是有牢骚的,追思旧迹,想要做的事情往往不顺,却没有任何办法。哪些不顺?他虽没说,但考场的淹
蹇应是最大。我过去不理解,旧式的读书人对功名之事,为什么会那样的眷恋不已。现在明白了,那是牵扯到他的经济利益的,尤其对于没有土地的读书人,厕身于官的行列,便掌握了一种不错的谋生手段。如同今天的文场一样,官也是我们的一种生存方式,而且是更重要的一种生存方式。
当然也有声誉的问题。在一个以官员的是非为准绳的社会,杨宪益说过,学问再好,如果不是官,也难以被社会承认,反之,则是另一番景象。我愿意相信,对于中道,更多的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声誉,只是来得太晚了。那一年是万历四十四年,距他写这篇日记已过8年,其时,他的老父亲早已辞世,二哥宏道逝去了6年,大哥宗道更是物故了16年,中道的成功,这些亲人都看不见了,这么一想,“不觉为之泪下”。当然这是后话了。
细想想,什么事情不是这样?人生如同流水,顺势而行,遇坎则止,想开了也算不了什么。人生如梦,黄庭坚不是说过,“人生哪里不可以做一个梦呢?”自从庄周先生梦见了蝴蝶以后,在中国旧文人的思想里,梦便成为一切不快的解脱,这自然不能说是积极的,但也不能说不是一种排遣的手段,至少暂时可以得到某种平衡,总比不愉快好吧。何必让自己不高兴呢?有了这种心态,几天之后,中道方有兴致写出下面的文字:“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予推篷四顾,天然一幅烟江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