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凡阅读,目的有二:一,求知,二,消闲。
求知也好,消闲也好,是可以并行不悖的。求知,未尝不具消闲的功能,消闲,未必不收到求知的效果。虽然,鲁迅在文章里引用过,“人生识字忧患始
只要打开一本书,总会给你带来学问,只是多少和大小的区别罢了。有的书,是大学问,有的书,是一般的学问,有的书,未必有什么学问,甚至连教益也谈不上,若能使我获得阅读的片刻愉悦,那也是片刻间所能获得的最佳享受了。我记得在以往艰难的岁月里,许多人把背对着我的时候,只有书籍不嫌弃我,与我同在。高尔基说:“书籍为人类的良师益友”,我的体会是最深切的了。
正如我的胃口不怎么挑食的习性那样,对于书籍,只要能看得下去,总是不放过的,几乎是来者不拒,很少选择。因为我对好心人的谆谆教导,应该读什么书,不应该读什么书,从来抱敬谢不敏的态度。也因为我一向认为没有不可看的书,只有看不到的书。不过近年以来,视力严重衰退,对于时髦的书、流行的书、炒作的书、五个人在同一会场上,同一版面上,同穿一条裤子,同声叫好的书,还有电影《列宁在十月》里那种不可以当枕头,只可以放在脚下面的书,就只好遗憾,放弃阅读了。
尽管如此,我仍向所有的人推荐我的阅读主张:只要时间和空间允许,尽其一切可能地阅读,阅读一切可能读到的书。那些与屁等值的书,也是无妨披阅一过的。至少知道臭在哪里,那不也是一种长进,一点获益吗?
古人说“开卷有益”,这是绝对真理。古人还说过“敬惜字纸”,在他们眼里,凡是有文字的纸张,都应采取一种神圣珍重的态度。这当然未必可取,不过那是印刷物尚不普及时,处于匮乏的小农经济社会中的惜物心态。但应该看到这种书籍崇拜,是中国知识分子薪火相传的宝贵精神,是中国文化得以数千年不坠的物质基础,也是古往今来所有那些焚书者遭到全体中国人诅咒的根本原因。
但后来,尤其到了今天,中国有太多的书了,而这些太多的书里,有着太多的糟粕,也是令想读书的人颇感挠头的烦恼。如果无所适从,茫然失措,因噎废食,糟粕固然没了,精华也随之而去。其实,不去其糟粕,何来精华?读书的全部愉悦,就在这种抉择之中。好坏良莠,自己判断,糟粕精华,自己识别,予取予弃,自己把握。这种不受别人干涉,不看别人脸色,不以别人的意志为意志,不以别人的标准为标准,在阅读中所得到的自由,便更是无与伦比的快乐了。
我的阅读主张,说来简单:那些有学问对我有用处的书,我用吃橄榄的办法阅读,反复咀嚼,徐徐品味;那些有学问,然而对我用处不大的书,我用吃甘蔗的办法阅读,啜其甜汁,吐其渣滓;那些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什么用处的书,也许在某些正经人和革命者看来,不属大雅的书,视若敝屐的书,我就用吃石榴的办法来阅读了。固然,石榴这东西,能食的部分极其少,不能食的部分尤其多,但此物之苦之涩之酸外,偶然一得之甘旨,忽然意外的清香,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口味。
有时,阅读一本闲书的愉悦,所带来的身心充实,胜过很多灌输的学问。所以,碰上这类闲书,我总是要拿起来翻一翻的。不惮吹灰之力,也许获益其中,哪怕分文不值,弃之也不嫌迟。当然,阅读,有快乐,也有不快乐。读得丧气,读得败兴,读得大倒胃口,读得恨不能找根绳子将自己勒死,那就是上个世纪的80年代中叶,当读小说成为我的一份职业时的体会。那时,我编《小说选刊》,说实在的,我从来没认为那是一份美差。因此,阅读的愉悦,只是相对而言,但手不释卷,则是读书人一生的追求,这是不可动摇的。
鲁迅说过:“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由此可见,求知和求生,是同样的道理。因此,春华秋实,你付出得多,你收获得也多,只要读书,就有收获。
于是,我想起一个总是砥砺着我的读书故事:
那应该是一本革命回忆录,应该是一位革命前辈的亲身经历。上个世纪30年代,国民党统治的白色恐怖时期,从事地下工作的他,被抓进苏州反省院里。在关他的单人牢房的墙夹缝里,挖出来一部未被狱卒发现的,已很零散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论》。显然,这是前一位关在这间牢房里的难友,有意留存下来的。他在那几年的关押反省期间,这部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乏味的哲学书籍,是他唯一可读的书。后来,党把他营救出来,嗣后他竟成为一位研究《反杜林论》的哲学专家。
我由此推想过,若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我将会携带什么书籍,走进班房呢?根据我个人长达22年当“右派”时的阅读经验,我会选择下列两种书籍:《红楼梦》和鲁迅的杂文集。
为什么呢?因为有些艰深的书籍,是毫无疑义的好书,但啃起来十分吃力,在唯可面壁的孤独中,除那位革命家可以啃下《反杜林论》外,一般人都缺乏那种攻坚的毅力。有些精彩的书籍,既能引起阅读兴趣,也能产生阅读快感,然而多读几遍以后,也就索然无味,俨然鸡肋。
唯有《红楼梦》,唯有鲁迅的杂文集,是永远读不完,也是永远读不厌的书。是能够得到求知的满足,也能够饱享消闲的愉快的书。最初读时,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流连忘返,美不胜收。后来读时,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恢弘堂奥,气象万千,学无止境。老实说,曹雪芹笔下的世界,离我们很远,然而,我们却有如同身在大观园的亲切感觉。鲁迅批判的锋芒,与现实生活已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总能在心灵深处得到呼应、共鸣,和那种对于民族的、对于国民性的切肤之痛。
因此,《红楼梦》和鲁迅杂文给我带来的阅读愉悦:一,不论从哪一页翻开来阅读,不论从头往后读,还是从后往前读,都能很快进入角色;二,不论读过多少遍以后,再捧起来读下去,都能找到与前不同的、每读每新的体会;三,不论时间和空间发生什么样的变革、变迁、变化,甚至变异,这两部书籍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永远有话好说的强大生命力。
说到底,中国人的阅读,是和汉语中特有的“学问”这个词密切相关的。“学问”,典出《易乾》:“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由“学”和“问”两个单独意义的汉字组成,包含着“学而问之”和“问而学之”两层意思在内。汉语“学问”,老外通常译为“knowledge(知识)”、“learning(学习)”,其中“问”并未体现出来。何谓“问”?无非不知,不解,不懂,不会;为了求知、求解、求懂、求会,所以要“学”。因此,学问全从“问”来。“问”明白了,那就是最大的阅读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