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课业较轻,每日晚饭前便能完成,然后就呼朋引伴,相偕出游,心性慢慢也就野了。忽有一日父亲唤我去他的书房,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拭去浮尘递与我,说:“既然有恁般精力,不如多读些书吧。”
我从父亲手中接过那本线装的书,看到书面上四个大字赫然写着:今古奇观。
“知你读不进古书,此
听是小说,我的兴致不由高涨起来,便开始趁每天晚饭后的时光翻阅。那时候还只上到小学低年级,要读懂古典白话小说还甚为困难。常常通篇读来要猜许多字,读到最后往往如坠云里雾里,可又放不下书中人物的结局究竟为何,只得捧了书去问父亲。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父亲是非常之喜欢好学敏思的人的,他见我来问似乎十分高兴,笑着取出笔纸,把正在准备明天上课的教义推开,一字一字地开始认真教识。末了,还递我一本字典,说:“学问一途,贵在严谨,切不可不懂装懂,囫囵吞枣。要你现在理解全书旨意怕还十分困难,不若先把你觉得好的诗句强背下来,日后在生活中慢慢揣摩领会。”
我点头称是,接了字典自回房间。
然而那时终究还只是个孩子,读书大半只是为了看故事情节,只要这文的大意明白,也就不会去揣摩什么字句优美不优美了。但父亲的话始终在脑海萦绕,于是便选取每篇卷首的几句诗词背熟,以防父亲会突然抽查。
可背着背着,渐渐发现原来卷首的诗句往往暗中指点了卷内故事的大概情节,且大都一针见血。一时之间不由兴致大起,背得愈发烂熟,然后到同学之中炫耀,看到他们崇拜的目光更一发不可收拾。
在给同学讲述《今古奇观》的故事时,大家往往会提出一些一个人看书时所没有想过的问题。那时候孩子心性单纯,加上书中很多故事讲的都是善恶有报,我们因此开始很认真地想,难道真的有神有鬼有天庭有地狱吗?若有,为什么我们从未见过;若没有,这些人为什么做了什么都会得到相应的报偿?
我便又捧了书去问父亲。父亲还是笑,对我说:“自古文人只信鬼神传说因果报应,却无人说那报果祸福都是人自招之。事情都有其发生的必然性,正所谓种什么瓜得什么果。”
后来习得马克思主义哲学,才明白父亲所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包含了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再回去翻那本《今古奇观》,也才注意到所有的好人在得到帮助之前都是广结善缘不曾做过亏心之事的。于是也就明白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真正含义。从此开始潜心向学。
然而事与愿违,在我升上初中二年级之际,“文革”开始了,当校长的父亲也被卷入其中,即将受到红卫兵的批斗。我愤愤不平,冲进父亲的书房诘问:“既然是善恶有报因果得昭,为什么爸爸你这样谨言慎行的好人却反而要遭到批斗?!”
当时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随即眼神一黯,笑笑还是什么也没说。而我也随即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去了东北。
再回来就是六年以后,那时为了学业往返于大学和家中,学成之后便来到人民大学任教,然后成家。渐渐地与父亲交流少了,而每周回父母家探望时,父亲依旧是笑笑的样子,却是愈发寡言起来。时间一晃到了1996年,父亲于一个清晨辞世,走得突然,倒也没受什么活罪。在整理遗物时我们兄弟姐妹商量,父亲遗下大量藏书,而我们之间却没有一个习文,这许多书于我们实在算是无用,不若各自挑拣几本喜爱的留下,其余捐献给国家吧。于是便开始装箱做书目。
在收拾整理的过程中我于书柜顶层又见到了那本《今古奇观》,想是当年我离家后父亲就把它收起了,掐指算算,前后日子竟也过了数十年之久,一时间不由恻然,小心取下拭去浮尘,留下了它。
之后的日子里一有闲暇我便会取出《今古奇观》翻阅几页,对照着儿时的记忆去看,趣味盎然。一日翻开书中一页,忽见那书页上有红笔画出的竖线,重重两抹,力透纸背。记忆中父亲是极爱书的,向来舍不得在书上涂抹,因此不由得凝神去看,却是两句四字偈语: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时间恍然,想起多年前对父亲的诘问以及父亲的无语和黯然,不由眼中涩然,思之叹息。一晃又过了十年。年纪越来越大,渐渐明白了为何书中那些老实人都能笑嘻嘻地吃得亏而不埋怨,也明白了父亲的寡言实在算是大智若愚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