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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中国人”不做“乡曲人”

2006-04-1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乔 我有话说

“夸饰乡土,非大雅所尚”,这是鲁迅先生在《会稽郡故书杂集》序里说的话,我曾援引作为一篇文章的标题,以批评那种囿于褊狭的乡曲之心而为故乡争虚荣、争名人归属权的习气。最近,在《中国史研究》杂志上

看到陈支平先生的一篇论文,批评了史学研究中那种囿于乡曲之心,而“把好人归为自家,把坏人推给别人”的作法,深感切中时弊。文章举了个例子:福建兴化出了两个姓蔡的名人,一个蔡襄,是大书法家,一个蔡京,是大奸臣,有的同乡研究者便只对蔡襄津津乐道,而对蔡京则遮遮掩掩。陈支平说的这种现象,其实是很普遍的,不仅仅是福建一隅的事。但是,这种现象又很自然:露巧藏拙,夸美掩丑,不仅使乡土荣光,自己脸上也有光彩,似乎是合乎一般人情的。不过,如果用这种态度来做学术研究,那就根本无科学性可言,而与庸陋浮浅的书场说史差不多了。

不受狭隘的乡曲之心的局限,才能以平正的态度评论一地人物的优劣、一地风俗的淳薄。自然,这种态度,人们在评论他乡时最容易做到。但理性、大度的人,不论是评论本乡,或是外乡,都是能够做到持平公论而不计本乡虚荣的。这种人是胸怀着大中国的“中国人”,而不是只怀着乡曲的“乡曲人”。这样的人,历代有不少。明末思想家顾亭林是江苏昆山人,属南方人,但他并不避忌对南方人的缺点的批评。他在《日知录》卷十三《南北学者之病》条中,对南方学者和北方学者的学风这样评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今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顾氏评论中所引的话,出自《论语》。在顾氏眼里,南北学者都有自己的毛病,南方学者并不比北方学者高明。顾氏说的这些话,是没有乡曲之见的。他是地道的胸怀中国的“中国人”。鲁迅先生也是这样的“中国人”。他在《北人与南人》一文中说:“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他把北方人和南方人的优点、缺点都说了。鲁迅自己是南方人,但他对南方人机灵中包含的狡猾的一面并不回避。

实际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都是既出过好人,也出过坏人,风俗民性也往往是美丑并存。这就是生活本身的辩证法。许多古人是很尊重这一生活的辩证法的,他们在谈到某一地方时,常能做如同今人那样的一分为二的分析。比如论风俗民性――

《管子》云:燕地“民愚戆而好贞”。这是说,燕地之民愚笨不聪明,但刚直,重操守。

《汉书・地理志》云:“燕俗愚悍少虑,轻薄无威,亦有所长,敢于急人,燕丹遗风也。”班固也认为燕地之民不聪明,而且轻佻浮薄无威仪,但他又认为燕民有一大长处,就是敢于急人所难,乐于助人。他认为,这是与荆轲共谋刺秦的燕太子丹留下的遗风。

清孙承泽《天府广记》引《隋志》云:“冀州……人性多敦厚,务在农桑,好尚儒学,而伤于迟重。”这是说,冀州之民虽然为人厚道,恪守本业,还崇尚儒学,但不敏捷、不聪慧。

上面这些古人对燕冀之民即古代北京人、河北人的评述,都是一分为二的,既言其优长,又言其短处,颇显出一种公平公正的态度。我是北京人,父祖辈是河北人,我有地道的燕冀之民的血统。我知道,上面古人所说的,都是距今千百年的古代的燕冀之民的民性,但衡之今日,从我的观察和感觉看,他们说的是颇有些道理的,说燕冀之民有燕丹荆轲刚劲助人之风,我承认;说燕冀之民有愚戆迟重之气,我也承认。

学者兼作家、报人曹聚仁先生在他游记性质的书《万里行记》卷七《闽学》中,评论过福建的近现代人物,也是采取的尊重生活辩证法的态度。他写道:

在我的意识中,晚清译介欧西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严复(几道),译介欧西文学的林纾(琴南)以及中体西用的辜鸿铭,再加上海军,这都属于新闽学圈子中事。不过,一般人对于福州人的民族观念颇有微辞。那几位有名的诗人,如郑孝胥、梁鸿志、黄秋岳都是汉字号头儿脑儿,自不免一棒打死一船人。我呢,曾经举了林孟工先生为例,因为八・一三战役,在黄浦江上,用自制水雷去袭击出云舰的便是他,而他正是林则徐的曾孙。我在福建到处找寻林文忠公的遗迹,瞻拜林氏的祠庙。林氏毕竟是有关近百年间国家最高政略与战略的决策人。

一般人在谈到福建的乡土人物时,其中有些人出于夸赞福建的动机,多爱举出严复、林纾、辜鸿铭这些著名的福建籍文化人,以图壮大福建的声望,也有些非福建籍人士因为郑孝胥、梁鸿志、黄秋岳这几个大汉奸都是福建人,便怀疑整个福建人的民族意识。曹聚仁先生则站得高,用全面的、一分为二的眼光来看福建人物,他把两方面的情况都说到了。曹聚仁这种评论一地事物之优良的辩证态度和方法,颇值得那些只讲一方面、一边儿倒的人们师法。

对于某一地方的看法不全面,或是持有乡曲之见,其成因,并不都是由于乡曲私心所致,也有眼界局限的问题。清朝《日下旧闻考》的编纂者(于敏中等)说了一段话,很有道理,文云:“燕俗自古言者不一,或以为愚戆而贞,或以为勇义而悫,或以为轻薄无威,或以为沈鸷多材,其说各不相同。然皆往昔方隅之见,而非宅中揆教之定论也。”方隅之见,就是眼界受到局限特别是受到地理局限而发表的意见。眼界受到局限,不仅在交通、信息闭塞的古代是不可避免的,就是在现代也不能完全避免。但即使眼界受到了局限,只要无乡曲私心,又尊重生活的辩证法,就自然会做出一分为二的观察和分析,不会只言一面,不言另一面的。就说《管子》所说的燕民“愚戆而好贞”吧,虽然此说没有概括出燕冀之民民性的全部,可说只是一种“方隅之见”,但这种说法却有着两分法的因素。总之,要想持公允平正的看法,最关键的是无乡曲私心。若有,则即使在交通便利、信息畅达、眼界并不受到多少局限的今天,也还是会有夸饰乡土或贬低他乡的庸陋的乡曲之见。

不做“乡曲人”,要做“中国人”,这不仅是学者在做学术研究时所应具备的态度,就是做一个讲究科学理性、大气大度的普通人,也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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