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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原创

2006-04-1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崔平 我有话说

原创的知识论地位

对于原创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或者按照知识的社会历史秩序把一切新生思想都称为原创,而不管它们的内在构成成分是否包含前人的思想以及这些旧思想在理论

体系中的地位,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人们有时把“接着讲”也称为原创;或者按照知识的逻辑结构而仅仅把那些独自奠定了理论基础并加以展开的思想创新称为原创。从知识论上看,真正的原创应为后者。

那么,原创有无可能?这是一个在认识论中有无其逻辑位置的问题,只能通过严格的知识论分析来断定。在思想创生活动的焦点上,历史与当代互相勾连,鲜活的思想必然呼吸着历史。但创造意味着变异。在逻辑上,理论变异只有两种可能形式:①问题不变或问题转换;②历史思想参与新思想体系并作为基础或历史思想被拒斥在新思想体系之外。进一步,这两类变异所属亚种之间亦可交叉组合,形成四种具体的思想发展可能形态:①在解决旧问题时历史思想参与新的思想体系并作为基础;②在解决旧问题时历史思想被拒斥在新思想体系之外;③在解决新问题时历史思想参与新思想体系并作为基础;④在解决新问题时历史思想被拒斥在新思想体系之外。

不论问题新旧,如果在思想建构中发生“历史思想被拒斥在新思想体系之外”这种现象,那么理论叙事就会呈现原创状态,独自承担对事物的解释责任。而在语境依附教条看来,这是绝对不能成立的思想闹剧。

从理论的存在结构看,认识起于经验。经验给予我们以有限的对象。认识的任务正在于针对给定的对象构造关于它的理性解释。解释的方案可以是多样的,同时也可以是互不相容的。比如关于同一天体现象人们前后接受过托勒密体系和哥白尼体系。因此理论具有某种选择偶然性。然而,同是偶然选择的不同知识道路,在其理论发展能力上并不是平等的。因为,不同理论具有自己特定的解释功能和范围。其中,有的解释可能无法达到对对象的完全把握。所以,在认识活动中,明智的做法是在逻辑上为全新的知识重构留下空间。

在特定理论构造选择的有限解释力基础上,如果再考虑对象域扩大问题,则使认识面临更大的危机可能。原有理论可能无法延及新增存在内容,从而要求创造新的理论,其中就当然包括创造全新的理论这种可能情况。

不但原创具有上述逻辑可能性,而且在人类思想史上不乏大胆的实践。笛卡尔的普遍怀疑方法和胡塞尔的现象学悬搁要求,甚至把断绝与旧思想的联系自觉提升为哲学建构方法论。显然,语境依附教条的要害在于片面坚持“历史思想参与新思想体系并作为基础”这种思想发展类型,把历史思想传统看成绝对的思想坐标系,要求一切理论建构都必须有其内容上的连续的历史继承,要求思想结果必须一致于其历史源头,并把这种要求强化和提升为学术范式而作为学术批评的形式标准,简单僵硬地否定一切缺乏继承形式者。语境依附教条在实质上以知识的线性累积假想为基础,而这一点既不能得到知识论的支持,也不能一致于认识发展史。其危害在于,降低一个民族理论创新的抱负,轻率地嘲笑原创的努力,否定突变式理论洞见,扼杀最灿烂的智慧。

消解语境依附教条

语境依附教条没有对创造形式即思想发展的道路作出充分分析和预想,简单地把思想者的历史教化、思想积累、思维训练基础等,笼统地混同于独立思想的内在结构,同时也缺乏对理论建构内在格式的明析反思,混同正题和背景,把思想酝酿过程也看成理论叙事的必要组成部分。其实,所谓原创就是对存在的普遍概念和原理体系的构造本身,其内容不同于它的思想背景。

也许语境依附教条论者会说,学术研究的问题必然受到历史的制约,提出一个什么问题要决定于历史文化语境,甚至在悠久的历史中已经提出了各种问题,以致我们很难提出新的值得研究的问题。确实,不必说具有重史传统的中国学术,就是西方哲学史中也存在一个突出现象即人们时而重返古希腊哲学的源头。但是,由哲学发展的这种情形得出如此消极悲观的结论却是一个错觉。从性质上看,问题是历史地在存在中显现的,我们不能独断问题的穷尽而放弃原创的希望。退一步,即使承认问题已经完全枯竭,我们只能面对前人已经讨论过的旧问题,那也不意味着没有原创的可能了。因为,对于一个问题的理解和解决会随着认识的历史发展而有不同的面貌,而在新的解决中当然包含原创可能性。比如,不断回溯到希腊哲学源头的西方哲学史就正是一部原创史。

语境依附教条论者还会问,原创能够完全不掺杂过去的思想材料吗?可能掺杂。但即使一个理论创造活动利用了思想史中的思想“碎片”,那也不能由此否定其原创性。因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原创思想正是那种漂浮在所有部分之上的异质而无形的思想。一个常常碰到的思想经验可以启示原创思想的这种存在情形,即我们认识一本书的每一个文字却把握不到其中的思想。由此可知,从特殊的思想片断不能必然拼凑或推出一个理论,而是仍然需要创造性地进行普遍原理构造活动。同时,参与原创理论构造的旧思想材料也被思想整体所改造,并不能保持其原始意义。这种创造是无规律的,具有创造偶然性,其中必然包含智慧性的理智升华和跳跃。有潜在理论意义的思想史材料也必须遇到伟大的智力才能重新释放光辉。因此,思想史与原创在认识上的积极相关不是必然的,即其间关联关系的实现受到存在内容的自在限制,也有不可主观控制的智慧涌现的条件,并没有必然过渡和生成关系。这种情形使思想史与原创在认识论上呈现逻辑断裂。

思想的生成和表达必然借用特定文化工具,有时这也是语境依附教条反对原创的理由。当然,不容否认,原创具有给定的工具性的历史文化环境和基础,比如语言、认识方法和认识规范。但它们不构成所谓原创思想的充分条件,不能必然而自动地产生原创思想。从作为语言的碎片大全的词典,不能必然地引申合成出原创思想;参与建构原创思想的方法和规范并不内在地提供原创思想的内容,而只是外在地辅助原创思维,并不损害原创思想的独立性。比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虽然援用了微积分乃至初等代数等数学工具,但由它们所表达的相对论理论却是自成体系、独立而原创的。如果不区分原创思想本身与原创思想的运思工具和表达手段,就会借原创的历史语境之故而错误地否定原创的可能性。

语境依附教条没有严格区分思想探索历程的心理结构与文本书写的逻辑结构之间的差异,因而要求把带有思想史语境作为文本批评的标准。就语境具有无限性而言,如果要求携带完整“语境”,那么必然胀破原创文本。要看到,一切类型文本的书写都必须以思想为中心,根据思想结构设置表达环节,最终形成可理解的语言刻画。因此,文本的书写内容完全决定于思想构成的逻辑结构。一个圆满铺叙了所要表达思想的文本,就是一切具有相应理智水平的人可以理解的文本。原创必然以最高概念和原理的闪现为契机,超越思想史而经历了一次思想翻转。因此,原创文本的叙事起点不是思想史的终点,而是新生概念或原理。对于原创,有意义的书写内容仅限于表达其创造性思想本身。就此而言,那些仅仅代表认识心理过程而相对最终原创理论没有逻辑构成意义的教育历程、探索道路等,就仅具有心理传记意义而不能进入原创理论文本。没有逻辑必要性地夹杂思想史内容,不但无助于对原创文本的理解,而且还会搅乱、掩盖、埋没原创思想的内在逻辑联系。

原创时机与原创操作

上述关于原创可能性和原创文本结构的论述决不意味着否定思想史知识的学习和积累。显然,提问的能力、思维的能力、理论构建的能力等等这些相关于原创的思维品质,都必须在思想史中得到磨练,不可能有天生地造而只有零教育的原创人物。但是,语境依附教条在原创发生问题上的偏颇在于,忽视具有个人心理色彩的创造智慧对原创的影响和为原创注入的偶然性,进而把思想史知识的机械积累作为原创的惟一希望,消极地认为应该“耐心”等待拥有足够积累的那一时刻再来进行原创。显见的事实和诸多历史经验证明,原创是在个体精神内发生的智力活动,受到思维品质的个性特征的重要影响,在思想史积累的哪一点上完成原创能力的塑造必然因人而异,并没有普遍标准。同时,极限地看,即使走到思想史的终点,也并不必然迎来照亮原创境域的光芒,历史上就有很多学富五车却一无建树的人。不错,有人可以举例说伽达默尔执教哲学讲台几十年才创立哲学解释学,但我也可以搬出胡塞尔,把现象学研究专家克劳斯・黑尔德在《世界现象学》中的开篇一段话转送人们:“了解胡塞尔的人通常都会认为,胡塞尔想要成为一个彻底的开启者,因此他对哲学史并不很感兴趣,对之也鲜有涉猎。然而,我们在这里还应当有所区分:胡塞尔对传统的经典哲学家文字的认识可能的确单薄,尽管如此,对于思想史上那些至关重要的决定,他的感受要比一般所以为的更强烈。”这里,实际上又附带向人们提出了一个值得反思然而似乎从未引起中国学者注意的问题:原创所要求的积累是否就是“老先生”式积累?

这种难分高下的对立说明,讨论原创问题不能诉诸简单的个例归纳,而必须从深刻反思原创理论的构成结构出发。可以断言,对于原创,思想史积累的限度无法先验判定。所以,学术积累的量化指标并不能自动转化为原创资格。我们要充分考虑到原创对积累和智慧的双重依赖性以及原创积累的特殊性,不能计划性地消极等待原创,而只能衷心盼望、热情鼓励和翘首迎候原创。其实,就原创的本性来说,原创的问题、方法和内容都是绝对不可能由不具有原创智慧的他人去代为设定的。原创时机只能降生于具有特定知识积累水平的伟大智者发现问题并闪现解决思路的那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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