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于绍圣二年贬处州,绍圣三年迁郴州,跋涉潇湘,创作了20多首迁谪词,词中体现出浓厚的湖湘文化意蕴,表现了崇尚屈、贾、祖述湘妃,借此抒发胸中愤怨之真情,如他的《临江仙》:
千里潇湘?蓝浦,兰挠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
天星。
独倚危樯静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词作于自处州贬郴州,途经潇湘舟中。词人伫立船头,江水北去,由千里江景自然想起了昔日的旧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用钱起之成句,透露出作者于孤独落寂之中的高洁品性!这正是秦观迁谪词深刻意蕴之所在。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落竹・郴州旅舍》)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樵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阮郎归》)
二首词均作于郴州贬所。《踏莎行》以委婉曲折的笔法,极力描写了作者无故遭贬,远离故乡亲人的寂寞孤独之情,抒写了悲苦绝望的迁谪之恨,成为蜚声词坛的千古绝唱。“为谁流下潇湘去”!对郴江的诘难,正是对自己不幸命运的反躬自问。
《阮郎归》作于词人贬斥郴州次年,时近除夕,孑然一身,于是写下了这首催人泪下的词作。词的上阕写除夕长夜难眠之苦闷,表现作者枯寂的心灵感受;下阕写远离故乡、音信杳无、角声盈耳、梦亦难成之景,极力抒写了流徙异地的痛楚之情。明人沈际飞评此词曰:“伤心”实在是中的之语;而“伤心”之情,又集中在衡阳雁回故实的描写之中,清人冯煦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之人也。其淡语缘有味,浅语缘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淮海之词,情调凄婉,除相思之作以外,迁谪词为甚,而迁谪词中的凄婉风格,又与湖湘的种种历史文化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
湖湘古为楚地,历代诗词中,以楚天暮云、杜鹃红叶等典型景物来抒写离愁别恨,悲怆哀怨者比比皆是。秦观贬斥郴州,湖湘大地独特的景物环境对他内心的触动很大,很自然的会把这些审美意象运之于词中,如《踏莎行》中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二句,王国维极力称道为一种“有我之境”。他说:“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矣。”所谓凄厉应是凄清痛苦之至也。而词人正是用杜鹃斜阳这样典型的景物来抒发其凄厉之情的。下面我们举出他五首《如梦令》为例:
门外鸦啼杨柳。春色著人如酒,睡起熨沉香,玉腕不胜金斗。消瘦,消瘦。还是褪花时候。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幽梦匆匆破后,妆粉乱痕沾袖。遥想酒醒来,无奈玉销花瘦。回首,回首。绕岸夕阳疏柳。
楼外残阳红满,春入柳条将半。桃李不禁风,回首落英无限。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
池上春馆何外,满目落花飞絮。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
这五首词,应该都是写于贬谪湖湘之地的,前四首是写于去郴州途中,后一首写于郴州旅舍。词人无端再遭贬斥之后,再也不像第一次贬于处州的心情,那时,他感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是悲伤自己的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而现在呢,理想破灭,由希望到失望以至绝望,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的生命没有了保障,所以才有这样凄厉的句子。作者为了表现这种感情,所凭借的意象则是沉沉静夜,寂寂驿亭,晓风寒霜,夕阳疏柳,落花飞絮,寒灯风雨。这既是具有湖湘典型的地域特征的景物,又是最能表现孤寂悲伤情感的审美意象。从词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身受不白之冤的词人,伫立船头,潇湘北去,逆水而上,举步维艰,两岸一片荒寂,难见人影。白天两岸疏柳株株,迎面寒风阵阵;夜晚一钩残月,满天寒星,宿则凄风苦雨,人静鼠喧;行则落红飞絮,春已将尽。目睹此景,词人思身世之坎坷、仕途之险恶,瞻念前景,不寒而栗,真是个“新欢易失,往事难猜。”(《满庭芳》)“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
要之,秦观迁谪词作,无一不蕴含楚地文化背景、民情风物、地域特征等内涵,正因有了这种深厚的湖湘文化意蕴,他的迁谪词才能如此凄厉幽婉,感泣百代,历千年而盛传不衰。(作者单位:湖南商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