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领课题组在野外考察(中为潘晓玲)。
春天来了,她却走了;她随春风而去,让生命化作天山脚下的一片绿洲。
潘晓玲,这位《国家重
记得2004年秋天,新疆承担的第一个国家973项目――《中国西部干旱区生态环境演变与调控研究》结题时,参与这项研究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巢继平对潘晓玲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用五年时间做成了别人需要二三十年才能做成的事,这等于是浓缩了你的人生。”
没想到原本是由衷的赞美,不幸一语成真。
一个想做英雄的女人
中国最年轻的重大项目首席科学家、中国杰出的生态科学家、全国十大师德标兵、新疆十大杰出青年、新疆十大杰出女性……
有人说,这个女人太好强了。她像童话中那个穿红舞鞋的小姑娘,在魔力的驱使下不停地旋转,直到倒在舞台中央。
她丈夫王革说:“她不贪图享受,也不在意金钱,她崇拜英雄,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
她自己则说:“我有理想主义情结。”
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在新疆大学读书的潘晓玲为了做本科毕业论文,与一群男生沿塔里木河进行考察。在塔里木河岸边,她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看不到一丝绿色,黄沙掩盖了农田,偶尔有孤零零的人家,院墙也被沙子埋了一大半,天空中没有一缕风。世界一片寂静。
看到这一切,虽说自己从小就生活在新疆,在城市生活了多年,潘晓玲还是被深深震撼了。她没有想到新疆尤其是南疆人民还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潘晓玲再也坐不住了。她想:生活在这里的人太苦了,如果我能用所学专业知识为他们做些什么,那一定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正是这一刻,她坚定了自己奋斗的目标:将生态研究作为毕生事业。
理想好树,真正开始这一追求,却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艰辛。从此,塔里木河成了潘晓玲与新疆的纽带,把她的一生与充满艰辛的生态研究联在了一起,与新疆联在了一起。她以一副柔弱女儿身,以超乎常人的坚韧毅力,无数次深入大漠,翻越高山,跋涉草原,执著地追寻着心中的梦想。
1995年,潘晓玲从中山大学生态学专业博士毕业。这时,早年支边新疆的父母已迁回广东老家定居,妹妹硕士毕业也留在了广州,父母特别希望她也留在广州,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面对双亲期盼的目光,潘晓玲第一次感到了犹豫、彷徨。
让潘晓玲下决心回到新疆的是她的导师张宏达。潘晓玲多次提到这个场景:在毕业答辩前夕,张宏达把她叫到办公室说:我教了这么多学生,还是挺看好你的。一是你有毅力,二是你做的新疆的东西我也挺感兴趣。人人都恋家乡,我能理解,但新疆不也是你的家乡吗?你看,你的博士论文做的就是新疆的内容。“他真的很了解我,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事隔多年,潘晓玲仍然这样说道。
在潘晓玲眼里,新疆无垠的大漠、浩瀚的戈壁、辽阔的绿洲就是一个天然的生态实验室,她一头扎了进去,乐此不疲。广袤的天地也给了她开阔的视野、敏锐的科学洞察力。
1999年,潘晓玲只有39岁,就被国家科技部聘为《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规划》973项目首席科学家,成为我国重大研究项目中最年轻的首席科学家。争取到如此重大的项目,在新疆乃至西部都是头一次。她先后主持了16项国家和省级研究项目,累计获研究经费3900万元。
此后五年,潘晓玲率领包括多名院士在内的近百名中外科学家跋涉于大西北,取得了一系列科研成果,在国内外重要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100多篇,其中56篇被SCI的EI收录,出版专著4部,7项研究成果获省部级以上奖励。
作为新疆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副校长,潘晓玲还有一个梦想:要倾一生之力,把新疆大学的生态学科建成国内一流、国际有名的学科。特别是让绿洲生态研究在国际学术界占一席之地。在她的努力下,新疆大学建成了教育部重点实验室――绿洲生态实验室,成功申报了自然地理和生态学两个博士点。2002年,她又联合一批国内甚至国际知名的生态学专家及国际组织,成立了干旱半干旱区可持续发展国际研究中心,在遥远的中国西部构建起一个集科学研究、国际交流与合作、高层次人才培养为一体的工作平台。这一研究机制甚至引起了联合国的关注,并派官员考察参观。
以科研上的国际合作为基础,潘晓玲还与美国8所大学联合,在新疆高校中首创了“双导师制”的研究生培养模式。她带的每个硕士、博士都有一个国外导师。一些在国内拿不到的研究数据,他们可以从国外导师那里获得,国外导师还通过来疆讲学或电子邮件等方式,把学科领域最前沿的东西带给新疆的学生,极大地开阔了学生们的视野。潘晓玲许多学生都这样说:我们现在对这个专业特别有兴趣,特别有信心。
如今,潘晓玲的研究成果已经开始了向现实生产力的转化。
由她设计规划和主持建立的乌苏市万亩沙棘生态林已经显示出生态和经济效益,这片昔日荒凉的戈壁滩,今日已成为绿树成荫的生态园,不仅让荒漠变成了绿洲,更重要的是,这里还将成为当地发展经济的一大支柱产业。由她负责主持的天山北坡荒漠化防治科技示范基地、干旱区生态产业科技示范园也都开始显现出巨大的可持续发展的后劲,将为新疆的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作出贡献。
令人欣慰的是,她的价值取向正在她的学生身上潜移默化地发生作用。去年,她培养的7名硕士研究生有5名不约而同地考取了她的博士生。他们来到潘晓玲病床前时深情地说道:本来我们可以考内地高校,离开新疆的,但我们更愿意留下来,和你一起在我们天然的实验室里继续我们的事业。
一个不知疲倦的女人
著名诗人食指写过这样一句诗:我的一生是辗转飘落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友人曾把这句诗读给潘晓玲听,感叹人生的无常与忧伤。潘晓玲却说:美则美矣,但太过凄凉和颓废了,人生应该是充满热情,积极向上的。
1998年,时任新疆大学党委书记的鲍敦全得知国家有一个关于西北干旱区生态研究的973项目时,鼓励潘晓玲和一些搞生态研究的老师们试一试。然而,由于经验和准备不足,第一次申报以失败告终。就在许多人感到沮丧、失望、高不可攀时,潘晓玲不信这个邪,在跌倒的地方又站了起来。1999年,她和自治区其他科研单位的研究人员联手,再次向973项目发起挑战。在项目申报最紧张的时刻,她索性搬到自治区科技厅住下,夜以继日地准备材料,写项目本子。虽然就在一个城市,但她一个月只回了一次家,留在家中的女儿当时只有3岁。
项目申报成功了,潘晓玲获得了首席科学家的殊荣。然而,也许因为她是女性,也许因为她太年轻,有少数人用不屑的眼光打量着她,风言风语随之而来。客气点的说她是“自不量力”,刻薄点的干脆说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对此,她从不去反驳和辩解。她对身边的研究人员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努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是最好的回答。
与潘晓玲共事多年的新疆大学资源环境学院副院长吕光辉说:“潘晓玲的人生是积极向上的,即使偶尔露出倦怠,马上会小心地收藏起来,展示在人前的始终是饱满的热情。”而她这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也在影响着周围的人。
1999年,潘晓玲招收了一名硕士研究生,他很热爱自己的专业,也很勤奋,有良好的资质,却有自我封闭的消极倾向,对社会的一些阴暗面看法极端。潘晓玲很为他担心,花了很长时间找他谈心,给他发电子邮件,化解他的困惑和苦闷,用自己的人生经验鼓励他树立积极的人生态度。后来,这个学生成为新疆大学历届毕业生中最优秀的一名,他的硕士论文被美国同行认为已达到博士学位的水准。他还获得了全国宝钢优秀研究生奖,新疆大学600多名研究生中获此殊荣的仅有两人。获奖后,他含着眼泪对潘晓玲说:“潘老师,能做你的学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然而,正当生命灿烂绽放的年华,死神却悄悄逼近潘晓玲。2004年2月9日,便血三个月的她迫不得已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的结论是:直肠癌晚期。
那一瞬间,潘晓玲的思路有些短路,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她努力想搞清楚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想来想去,她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人生重来一次,自己还会这样执著地走过,那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于是,她又乐观地想,这是一个产生奇迹的时代,也许奇迹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她提出一个要求:要做自己病情的第一知情人。一方面是为了不给家人、朋友增加更大的心理负担,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好地配合医生的治疗。
病榻上,一台笔记本电脑始终不离潘晓玲左右,那是她与外界沟通的桥梁。不管是她在内地治病还是回到新疆大学,只要时间允许,她总是打开电脑,认真地给学生们回邮件,通过这种方式,她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指导学生的学业,安排项目的相关工作,与国内外的专家学者交流沟通。患病初期,她甚至还准备了大量资料,满怀信心地准备申报973项目的第二期。
疾病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坚强乐观而格外关照她,潘晓玲身上的癌细胞后来转移到了淋巴上,再没有了手术的机会。
没有人知道,当医生告诉她只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时,她心中可曾有万念俱灰的痛苦与绝望,只有她的研究生明显地感到,她情绪开始焦灼急迫起来。一年级学生的学业,二年级学生的论文开题和野外考察,三年级学生的毕业论文与答辩,她都一一过问,提出意见,布置任务。她对看望她的人说:“我的时间不多了,现在抓紧培养一些年轻人,如果我走了,他们可以接着做。”
一个爱护家庭的女人
作为一个事业成功的女性,同时又承担着一个女儿、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多重责任,潘晓玲是如何在家庭与事业间求得平衡的呢?这似乎是一个老掉牙但又很难求解的话题。
当有人向潘晓玲提这个问题时,一向乐观的她也有挥不去的惆怅:“我没有经验,一天只有24小时,顾此就难免失彼。”
1996年,潘晓玲任新疆大学“211”工程办副主任,这一年,她的女儿出生了。仅十几天,丈夫突发急病在医院抢救,此时又正是新疆大学“211”工程申请立项的关键时刻,本应“坐月子”的她,安置好襁褓中的女儿,再赶到医院急救室去照顾丈夫,又匆匆奔赴新疆大学“211”工程预备立项工作会议现场。没有人时,她多次悄悄擦去脸上的泪痕。
承担了重大的课题,作了新疆大学的副校长后,潘晓玲更忙了,与丈夫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少了。因为她总有课题需要研究,总有各种会议需要参加。不仅如此,很多时候家里保姆做好了饭,她人还在实验室或别处,女儿打电话叫她回来,她嘴里说着:“马上就回”、“马上就回”,却让家人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
为此,潘晓玲已经习惯了陪着笑脸给丈夫和女儿道歉,道歉完后许诺一定抽时间陪全家去看电影或逛公园。丈夫说起潘晓玲却有几分心疼、几分抱怨:“她总是在向家人道歉,总是在向家里人许诺,道歉的态度诚恳,承诺却很少兑现。”以致于后来她还没张嘴,丈夫就对女儿说:“你看,你看,你妈妈又要给我们开‘空头支票’了!”
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2005年8月,趁着女儿放假,潘晓玲拖着病重的身子带女儿去了一趟云南丽江。这是她第一次带女儿出门旅游,在江岸边喝着普洱茶,看着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在身边跳跃,她真希望时间就此停滞,悲剧永远不要发生。
潘晓玲曾给在病床前照顾自己的学生说过这样一段话:“人应该执著于自己的事业,但与此同时,千万不要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忽略了亲人,那都是生命的支持,是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财富。能献身于边疆的人才培养,献身于新疆干旱区生态环境的研究,是我此生的最高理想,我走得无怨无悔。”
一个爱诗写诗的女人
科学家是严谨的,甚至有时是刻板的;而诗人却是敏感的、细腻的、丰富而多情的。这两种气质在潘晓玲的血液里流淌着,看似格格不入,却又分外和谐。
2005年5月19日,潘晓玲的博士研究生李永东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是一排让人神清气爽的文字:在塞纳河边的晨风中问候你。
这是潘晓玲从巴黎发回来的。那是她生前惟一的一次公派出国去欧洲考察。虽然是在病中,但积蕴着丰厚历史文化内涵的欧陆风情,时时刻刻激荡着潘晓玲的才思与情思。从5月30日到6月6日,李永东的手机接连接到潘晓玲发来的五首诗词。由于他也有此爱好,两人一唱一和,乐在其中。
潘晓玲填了一首《江城子旅欧有感》:
银燕乘风万里晴,才花都,又柏林。抖落熏香,街市耳目新。细数十年漫漫路,能几度,步闲庭?
似水年华空飘零,叹春眠,不觉醒。山高水长,何处觅知音。载酒闲谈天下事,旧情怀,随风轻。
李永东也填了一首《江城子答潘教授》:
边城春日颜色新,山色明,水光清。极目南望,高岭挂寒冰。佳景正待细细赏,手机响,传妙音。
大作颂罢心目惊,才艺馨,比翰林。刚正纤弱,剑胆复琴心。沉吟不觉昼忽夜,望山月,缺又盈。
潘晓玲词中温和清朗的文字和柔缓抒情的笔调,让李永东对一向风风火火的导师有了新的认识,那是“刚正纤弱,剑胆复琴心。”
了解潘晓玲的人都知道,她不是只会搞科研的书呆子,她对散文、诗歌、小说,乃至历史、哲学等人文科学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她与丈夫相约,出差去任何一个城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这个城市的书店,有喜欢的书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因此有时候,两人会不约而同地买回同一本书。
从那些优雅的语言中,流淌出的情怀与哲理,常常令潘晓玲如醉如痴。她喜欢李清照的词,喜欢“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浪漫婉约;喜欢当代作家王蒙、张贤亮的作品,喜欢那里面悲天悯人的境界,俯仰天地的情怀;她也喜欢二月河的历史小说,喜欢帝王将相的传奇。这一切,仿佛都暗合着她与生俱来的女性气质和灵魂深处的英雄情结。
原新疆大学党委书记王桐说:“学自然科学的人,应该有一些人文素养,让心灵与大脑,灵魂与智慧齐头并进。潘晓玲就做得很好。”
正是这些来自人文学科的养料,培养了潘晓玲的性情,启迪着她的心智,使她心中充满了对身边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热爱与眷恋。在北京治病期间,她思念着万里之外的大漠夕阳,笔下就流出:“西望落日无边云,犹见大漠天外红”的诗句;常年与风沙干旱抗争的她,特别敏感于海的波澜壮阔,她在《海之歌》中就写道:“卷万顷碧波,引千帆争过,集十世能量,纳百川嘱托。照丽日光辉,映皓月魂魄,孕生命摇篮,展情怀广阔。”
就是这些浪漫的情怀,使潘晓玲充满艰辛的生态研究道路也充满着诗情画意,所以她一路跋涉,不知愁苦。
难得在家里的时光,潘晓玲喜欢沉醉在音乐的浸润中,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在流淌的旋律里舒展开来。甚至于,她曾在临终前对丈夫说:“如果我死了,追悼会上不要放哀乐。要放就放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曲》吧。”
李永东这样评价自己的导师:“她用艺术的形式表达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和对生活的无限热爱之情,同时也表达着对青春时光的无穷回忆……”
喜欢诗的潘晓玲一定读过泰戈尔的名句: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
潘晓玲的一生如夏花般多姿多彩,她去后也会如秋叶般安静恬美吗?
潘晓玲诗词
秋思
西楼凭栏望归雁,溟色苍茫布满天。
幽幽小径积落叶,脉脉大湖笼寒烟。
回首历见经年路,蔷薇黯淡桃菊艳。
袅袅忧思挥不去,迢迢天涯寻梦闲。
七律无题
独自津楼听晚钟,万家灯火醉朦胧。
西望落日无边云,犹见大漠天外红。
虚花岁月空春秋,人生百年难从容。
不信长江千古流,惟敬年少已英雄。
江城子丽江
小镇又逢火把明, 人生能有几度行, |
忆秦娥游柏林皇宫
昨日辉煌落尘埃, 暮色融融兴未艾, |
在病榻上仍坚持工作。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教女儿识别野生植物。
在生态建设基地考察。
(本版照片由新疆大学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