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小学,父亲就教我背诵《唐诗三百首》和一些古文名篇。虽不懂那些诗文的意思,但父亲语重心长的口气,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说要趁年纪小、记忆力好的时候多记些东西,现在读不懂就硬背,以后慢慢理
那时,因为父亲被打成右派,撤销了大学副校长职务,被报上点名批判。政治上的歧视,使我感到孤独、恐惧、自卑,每天放学后就躲在家里看书,再读几遍《岳阳楼记》,好像能找到一些心灵上的共鸣。尽管词句不太懂,思想内涵也是朦朦胧胧的,但从“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却能熟练地背出来。后来,我借助工具书和文中注释,读懂了《岳阳楼记》的文句,逐渐理解了文章的立意和作者通过那些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景物描写所寄托的抱负和心声,也从中学习锤炼字句的功夫。1965年,我初中毕业,尽管品学兼优,却不能继续升学,于是到了大巴山当知青。不久,“文革”开始了,父亲被关进“牛棚”,遭批斗、殴打。在艰苦的知青生活中,我依然是优秀的,但招工、招生总过不了政审关。我不知道我前面还有没有路,心中的迷茫、苦闷、无助不知如何排解。默诵《岳阳楼记》,勾起的是一种深深的惆怅:“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然而,爸爸妈妈一直都鼓励我要多读书,不能放弃理想,在困难的环境中乐观地成长。再读《岳阳楼记》,感染我的则是“心旷神怡,宠辱偕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了,它帮助我振作起来,找到精神的寄托。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父亲教我读《岳阳楼记》开始,我就牢牢记住了这一句。但我是几十年来从父亲身上才真正读懂了这句话。父亲一生,历尽千难万劫,幼年时父母双亡,艰难求学,17岁考入黄埔军校,投身大革命洪流,参加广州起义九死一生,白色恐怖下进行革命活动被国民党追缉,1957年蒙受不白之冤,十年浩劫遭摧残,晚年又与病魔抗争。但他笑对厄运,依然那么坚毅、坦荡、乐观,最后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了第三军医大学。父亲执教60年,深受师生爱戴,每次读着学生们满怀感情写给父亲的一封封信,我都感动得泪流满面。父亲重病卧床连说话都困难了,却能把《岳阳楼记》和《送东阳马生序》等古文名篇一字不错地背下来,这种功夫和精神时时都在鞭策着我。
现在我已经退休了,仍然常读《岳阳楼记》,不忘它对我认识人生和社会的启蒙,体会它带给我一生的影响和教益。几十年来,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我始终坦率、真诚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