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有时还真经不住细看深想，俗常事物看多了想多了都会“梦幻”起来。
那晚，老楷在他那本新版的《梦幻巴黎》扉页上随手写了句话递给我：“物极必反，两极相通。俗人只知乐极生悲，殊不知悲极亦
最喜欢老楷的性情，淡泊、好玩，为文为人都不装佯。好几次电话里他都说在远郊一片草地上烤太阳，闲来读读书喝点普洱茶。见到他那晚，身上似还能闻到那股青草苦涩的清气，好潇洒，就像那本《梦幻巴黎》！
那晚约我去“熟客茶楼”，以为是要谈书，结果一晚上都没谈书，又分分秒秒都与书有关。幽柔的灯光下，四周都是普洱茶，茶性静，好书也一样。十多年前的稿子放到今天，就像普洱青饼自然醇化成了熟饼，岂是满街人工速成的普洱茶可比？茶里凝结着幽幽时光，隐秘的陈仓味儿正是发酵过的时光的味道，冲泡出来沾唇就让人醉――那倒暗合了我对《梦幻巴黎》的印象。
夜愈深愈浓，一壶茶冲得淡出了草根的味道，那是这世间最醇厚的味道。如今老楷和他的爱犬“大大”、养子“小小”一样名声大噪，却依然“草根”依然淡定，少有人知十多年前他从巴黎回到昆明，熬过了丧子之痛，才动手写《梦幻巴黎》。于是书也像人，文思斑驳丰沃，如高原仲春野花遍开的草甸；文字清碧跳脱，也点缀些苔藓般的幽默、荆棘似的调侃，深藏的却是在风雪严冬中的惨淡伤痛。夜半回望曾经的喧嚣与浮华，终于明白梦幻巴黎的经历对他并非没有意义。“意义”不是炫耀或夸夸其谈的资本，对他，写下那段经历比经历本身似乎更有价值，因为写作会逼着人去思想。躲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他梳理着自己的内心，就像越洋飞了几万公里的鸟儿累了歇在枝头，一片片剔啄着羽毛上的风风雨雨。写作于他正是一种生活，种种生活实感涌到心头，他开始进入回忆――不仅是巴黎，也是中国、是昆明，是他经历过的一切。真实的日子过去之后，回忆中的事物和那些真实的时光倒像一场梦，真留下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快乐或一点痛。“梦幻”至此便不再只是巴黎，而是整个生活了。
但回忆并不是怀旧，至少老楷不是在怀旧。通常，我们总爱把回忆说成怀旧，其实怀旧更像一种时尚的群体活动，一种带有社交意味的生活。如今流行的同乡、同学、同事聚会，大多带有那种性质――处于同一年龄段的人们由此有了共同却虚拟的怀旧目标。何况为怀旧而怀旧者，总忍不住要按照“怀旧”的潜规则，对被怀之“旧”加以包装。因对当下某种程度的失落，弄不好，怀旧会从过分的夸张、虚拟和粉饰，变成一场温柔的闹剧，可怖的麻醉。而各人真实而又严酷的生活，往往被排除在怀旧聚会之外。怀旧从来都是公共的，浑浑噩噩的，回忆则是私人的，清醒明白的。智者因而常常远离怀旧，很少参加那种看似优雅的怀旧聚会。怀旧因而不是扪心自问的心灵活动，回忆却是。
智者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其实是对生命之杯的再次渴饮。相比怀旧时对旧日旧物的无端迷恋，回忆却试图从看似孤立的事物中找到暗藏的逻辑，比如埃斐尔铁塔与云南乡间某个热烘烘的草垛间的联系。如此便不难理解，《梦幻巴黎》里竟会有那么多出去前的故事：贫穷、歧视、痛楚、挣扎、抗争与创造。一个人过什么样的日子简直就是前定，境遇的变换，怎么都难改变他选取生活方式的旨趣。但活着就是故事，不管浓艳还是白描，身在塞纳河畔还是盘龙江边，要紧的总能透过政治长卷民生斗方的挤压，漏几声自个儿的盛夏蝉鸣冬日霞影。说到底，老楷在巴黎过的是与去国之前几乎一样的生活：乡野，山水，阳光，葡萄园，鱼场，码头，各种各样的雕塑和艺术圣殿……场景换了，兴致没变，关注的还是那样一些人：自由却一文不名的艺术学徒，摘葡萄的农场工人，酷爱音乐的海边渔夫……无异于原有生活的异国翻版。
人要有心，即便在光怪陆离的异国他乡，照样能触到生活的本质：什么都会过去，面对人世的温暖与冷漠，真正的生命既有热烈的孤独又有淡定的坚韧。《梦幻巴黎》就那样具有了某种思辨性。
尽管这书倒深深浅浅地怎么读都行，即便只想看看新鲜也无不可，只是那样太可惜，有暴殄天物之嫌――走出那个茶室跟老楷分手时，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腊月的夜空没有茶香，空中飘荡着料峭的凛寒和想象中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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