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芝加哥时,曾在一个叫金筷子的中餐馆打过工。
第一天上班时,女经理南希,台湾人,胖,浓妆艳抹,指示一香港小伙儿杰克,带我到厨房、餐厅、吧台,“先熟悉熟悉”。多年前,从大学分配到作家协会
杰克21岁,读大二,小个圆脸,狮鼻厚唇,不厌其烦地讲述各种注意事项,茶水怎么加温,制冰机怎么用,酱油壶多长时间擦一次,诸如此类。普通话说不好,就用英语。甚至说,“饿了,想吃东西也可以,别让他们(手指柜台经理坐着的地方)看见就行。”
负责清理桌面的胡塞,墨西哥小伙儿,穿白衬衫黑马甲,浓眉大眼,面庞棱是棱角是角,富于雕塑感。该小伙儿淳朴热情,但英语不好,西班牙语我又只懂一个词――阿米哥(朋友),于是他就开始用肢体语言和我交流。其中有几个动作最精彩,而且无法产生歧义――转体,摆臂,用脚弓虚拟射门,他绝对是想说,他喜欢足球。
我大喜,立刻展示我的强项,扮一名镇守雄关的优秀守门员,轻舒长臂,把想象的空中来球接住,缓缓收归胸前。然后,再大脚开出,嘴里甚至“咣”的一声,把踢球的“音”给配出来。
胡塞极兴奋,两人热烈握手,我真想说相见恨晚。突然,香港小伙儿一拉我的衣角,轻声警告:“快干活吧,南希看你好几回了。”
当店小二一段时间后,渐渐对厨房熟起来。大厨姜,广东人。二厨兹卡多,聪明的老墨,小个矮胖,两眼炯炯有神,英语好,教我一个生词:ARCHER(弓箭手)。这儿的抓码、油锅、杂工也清一色是阿米哥,因其报酬低,好管理,而且不传闲话――想传也传不了,不懂汉语,就不会说张家长李家短,七个碟子八个碗。
语言不仅仅是交流工具,语言是性格,是文化,是历史,一句话,是存在。
看着墨西哥人把中国大勺“叫”得啪啪响,又颠勺,又勾芡,觉得特别好玩。南希经理叮嘱,若顾客问及厨房员工是何许人也,须果断回答,都是中国人。老美大多也是苦出身,总吃麦当劳,嘴一点不刁,没几个敢说自己是美食家。可是,一旦有人知道是老墨炒的菜,哪怕色香味形俱全,比中国还中国,老美一犯核计,也得认为不正宗,甚至会吃出“塔蔻”味(“塔蔻”,墨西哥连锁快餐店的名字)。
这儿的老墨都是勤劳肯干,憨厚朴实,未说话先带笑容。抓码的老墨忙忙乎乎的,正在姜大厨和兹卡多二厨的指点下,把中文配菜单儿翻译成西班牙语。兹卡多的英语说得相当流畅。他告诉我,他们从墨西哥过来,每人都有一个美国梦。
兹卡多也特别喜欢足球,跟我说这儿的阿米哥都是球迷,佩服马拉多纳,也佩服――他嘀哩嘟噜说了个墨西哥球星的名字,可惜我没听说过。有鉴于此,我也不准备向他介绍咱国球员了。
胡塞对我很好,优先照料归我负责的几个桌面,添水撤脏碗碟,比对别的桌勤。忙里偷闲,就跟我微笑,模仿我的守门英姿,却模仿得不大像,两臂于胸前弯曲,两手下垂,微微抖动,一翻白眼,一伸舌头,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儿就变成了大猩猩。
客人不多时,胡塞就有闲工夫跟我玩。他曾教我用左手中指旋转木托盘,并把托盘放腿上比划一下,表示这个就是足球。他旋得极好,托盘嘀溜溜地转,果然像动态的足球。
我教胡塞用餐巾叠小耗子,这是我童年学的小把戏,多年不玩,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叠完了,置于两手之间,巧妙操纵,小耗子探头探脑,鬼鬼祟祟,逗得胡塞开怀大笑。这时,厨房进货的边门突然打开了,外面是灿烂的夕阳和金绿的草地,广漠,静寂,荒芜,凄美,像极了过去的沈阳军区足球场。小耗子掉到地上,我的笑容凝固了,呆呆地望着远方,盼着草丛里能钻出什么美好的事物,能传来天籁般的球场之声。
胡塞十分诧异,把小耗子从地上拣起,小心翼翼问我怎么了。没法跟他说清楚。这不是语言问题。台湾的南希和香港的杰克懂中文,但也没法跟他们说清楚。
换一个角度看,别人的内心世界,我也很难进入。比如胡塞,比如他的同伴,你只知他们爱微笑,爱足球,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一帮天真淳朴的墨西哥青年,告别故土,闯荡美利坚,有些可能还是偷渡来的,历尽艰辛,走到一起,指望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是,语言不通,学养不足,两眼一抹黑,两手攥空拳,只能给别人当廉价劳动力。中国人本来都挺穷了,他们还得给中国人打工。
白天含辛茹苦,心里有话愣是不会说,活活憋在肚子里。晚上,几个大小伙子挤在一起,默默看床前明月光,人非草木,怎能不想家!
他们都有爹娘,有美好的童年,也有他们自己的“军区球场”。
美国梦虚无缥缈,想够又够不着,还是足球梦好,温馨,平等,迷人。难怪一提足球,这些年轻的阿米哥就如饮甘酿,陶醉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