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罢足球品文化

环球同此凉热

毛时安

虽然我们都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世界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当最后一抹礼花消失在柏林奥林匹克体育场上空的一瞬间，我们还是抑制不住对世界杯足球盛宴曲终人散的惜别之情。7月10日这个凌晨，给每一个球迷的内心抹上了一缕淡淡的惆怅。

在我这样一个文艺中人来看，球场就是剧场：作为球迷的观众在相当一出戏长度的时间里，把绿茵场当做舞台，观看22个男人表演的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这出别样的戏剧，给我们的文艺创作和文化建设以丰富的联想和启示。同时世界杯所激发出来的无限生机和活力，也恰恰成为一面镜子，照出我们文艺创作的苍白和文化建设的贫弱。

足球世界杯是我们解读大众文化全部奥秘的经典读本。在这里总统、首相、达官贵人和贩夫走卒芸芸众生，一起欢呼、叹息，一起忘情地表现着自己内心的喜怒哀乐。沉浸在球场中就如沉溺在一出优秀的作品里，没有了高贵和卑贱的区别，消失了种族肤色的不同、男女性别的差异和年龄大小的距离。曾经有人比较西方的足球和东方围棋的差距，认为前者规则复杂但内容简单，后者则是规则简单但内容复杂。确实，足球的内容具有妇孺皆知的明白、简单。它是真正“人民性”的，是草根和平民也可以看懂享受的文化。相反，这些年我们许多来自民间、代表草根文化的戏剧，却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迷失了方向。端起了架子，俨然一副精神贵族的派头，或故作深沉，或竭尽豪华奢靡，以动辄几百元几千元的高票价，把平民大众拒在剧场门外，宁肯没有观众，剧场空着，甚至让高价票在票贩黄牛手中贱卖，也不肯稍稍屈尊俯就一下平民大众的文化趣味和消费能力。相反，这次德国世界杯，有一些场次就免费低价“组织”球迷现场看球，这既满足了球迷的要求，又刺激了球员竞技表演的欲望。试想，在观众寥寥，听不到喝彩的剧场，演员怎么能有创造的冲动和表现欲望呢？我们大量的文艺演员、文艺作品就是这样变成了圈内同行自娱自乐的艺术卡拉OK了。

今天我们的电视连续剧越拍越长，动不动就是三四十集，可是又有哪一部电视连续剧的可看性能超过世界杯呢？坦率地说，世界杯可能是世界上最吸引眼球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了。它抓住了文化要害，精彩好看，悬念迭起。试问，世界杯开赛前，哪怕在小组赛阶段，有谁会想到“电话门”丑闻缠身的意大利队会在生死决战后捧起金光灿灿的大力神杯？又有谁会想到，桑巴舞军团最后因为它的保守，轰然倒在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以小组第二名身份进入淘汰赛的法国队面前呢？又有谁能预测，传球、盘带、过人出神入化的齐达内，在最后时刻，用头撞倒了意大利队后卫，当人们仍期待着完美的时候，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悲剧结果？直到今天人们仍然在议论着他的这一举动的是非，反对者批评他的冲动违背了体育道德，赞成者欣赏他不堪凌辱的男儿血性。而久久的回味和争议、主题的某种不确定性、形象大于思想，这正是一部优秀的文艺作品的品质啊。反观我们的不少文艺作品，观众和读者一眼看到底，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没有一点智慧的火花；好人坏人，一目了然，没有一丝悬念，真正的味同嚼蜡。

世界杯使文化回到了最纯朴最原始却也是最人性的本色状态。在一个技术迷信物欲横流的时代，世界杯展示的是身体，是力量，是最原始的激烈奔跑和冲撞，是腿脚功能的机敏灵巧。它使我们想到遥远先祖在严峻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用身体搏击自然的情景。在这样的情景中，每个队员都成了世界上最优秀最本色的队员。在球场上，他们从来不需要掩饰任何东西，不需要带着面具，他们的快乐、愤怒、遗憾、失望、痛苦、喜悦，他们内心的任何情绪变化都明白无误地写在他们的脸上。真的要感谢现场的电视记者，他们把一张张坚毅的脸部特写凸现在我们面前，我永远无法忘怀，一次次在电视中闪过的齐达内汗水淋漓的脸庞。是的，当你看着意大利队员像孩子那样顽皮亲吻、逗弄大力神杯的率真情景，你是否想起了我们人生中失落已久的那些最美好、最单纯，也最人性的东西？

以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文化艺术是创造者和接受者，是演员和观众共同创造的结果。说到世界杯，我们不能不想到现场的球迷。他们如此地忘情投入，标新立异地将油彩涂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一个半小时不惜体力疯狂地叫喊蹦?，摇旗呐喊，掀起壮观的人浪。在一个充满功利，在市场经济利益最大化原则支配一切、渗透一切的时代，他们此时视功利金钱如粪土。而我们的文化艺术本来应该创造的就是这样一种金钱物质无法替代的快乐和幸福，一种激动人心的诗意和美好。不幸的是，我们的许多文化艺术似乎离这个初始的目的越来越远了，忘记了人类精神的快乐经常是和功利、金钱无涉的。

在这个多元的世界上，目前恐怕只有四年一度足球世界杯，才能造成“环球同此凉热”的巨大的文化效应。它值得我们去品味去思索。

击鼓传花张静

足球的本质是悲剧

肖复兴

我始终认为足球的本质是属于悲剧。扬眉吐气的胜利者，毕竟只是少数，而且是一时，几家欢乐几家愁，是悲剧永恒存在的背景。那些失败者，才是绿茵场上的游弋的灵魂，更何况这些失败者本身是拥有一定的实力，并不应该遭受如此致命的一击，这又加深了悲剧的力度。于是，看他们悲伤地离开赛场而再也无法返回的情景，总像是一场大片刚刚看了个开头，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就已经壮烈牺牲一样，徒留下无限的遗憾和感伤。

世界杯进入淘汰赛，才像是真正开始。两支对垒的球队必须有一队被淘汰出局，忍受提前回家命运的残酷折磨。这样的比赛，过程是激烈好看的，但结局却让人感伤，为出局者生出更多的同情和无奈，特别是那出局者的实力本来并不差，甚至强于敌手，或者出局者本来是你心中的所爱，会在无形中更增加你的怅惘之情。

我称这样的淘汰赛所呈现出的悲剧之美为残酷美。像是电影或戏剧里演的那样，不是窄路相逢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必然有一人扬长而去，另一人则仰天长啸倒在血泊之中；就是恋人分手在所难免，纵有离别前的无限缠绵与纠葛，一次次的彼此争斗与伤害，最终还得是挥泪而别，即使还能够有重逢的机会，最早也得再苦苦等上四年。前者，体现出的是无可奈何的牺牲；后者，体现出的是黯然神伤的分别。一样的残酷，一样的美，只不过，一个是壮烈的美，一个是凄然的美。

淘汰赛第一轮，德国对决瑞典，开场才十来分钟，德国队就先声夺人，连续进攻两球，铸定了命运的结局。纵使瑞典队如何反扑，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忍受失败的现实，一个个北欧的壮汉，只能是长使英雄泪满襟，眼看着德国人台上台下的热烈欢呼而黯然退场。第二轮法国对巴西，同样曾经那样强大的巴西，一样黯然退下，忍受着失败的结局。这样的比赛，是不是有些像我说的前者，美体现在一个个英雄倒下的惜败之时的壮烈？

再看第一轮的另外一场比赛，阿根廷对决墨西哥，也是开场仅仅十分钟，彼此就各攻进一球，然后便是长久的对峙，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的考验，你来我往，此起彼伏，耳鬓厮磨，又矛盾迭出，蜜月一般撕扯到了终场哨音响起，以致不得不拖到加时赛中。如果不是最后罗德里格斯那一记拔脚劲射，这样的缠绵与撕扯，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拖到点球大赛，也说不准。虽同属于南美，和墨西哥也算是门当户对，无奈阿根廷就是看不上它，又有什么办法？阿根廷最后快刀斩乱麻，虽多了无穷的痛苦，却不失之为问题久拖未决而得到一了百了的方法一种。纵然墨西哥再如何黯然神伤，再如何不愿意就此分手罢休，也只能各自东西。这样的比赛，是不是有些像我说的后者，美体现在恋人分手之际的无可奈何和心所不甘中的凄然？最后，不仅墨西哥走了，阿根廷也走了，巴西也走了，德国也走了，法国因齐达内终场前那一头撞倒马特拉齐而无可奈何地也走了……那些都是你心仪的球队，就像你心目中恋慕多年的恋人离开了你。

世界杯的残酷，就在于无论你是如何的英雄，无论你是如何的缠绵，必须得有一个倒下，必须得有一个分手。但是，足球的悲剧之美正体现在这样的残酷之中。前者，尽管封侯路断，论功不成，毕竟一路杀来，且吟王粲，不赋渊明，气魄与志气体现在最后轰然倒下的瞬间，美便也体现在残酷中。后者，尽管不知魂断，空有梦随，毕竟不舍不弃，难舍难分，哪怕最后恩断义绝，不得不离开，离开的背影颤抖着也分外动人。纵使做不到“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却也有一幅“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画面，凄美存在于残酷中。

足球的本质就是属于悲剧，重要的原因，那是因为最后的胜利只能属于一次比赛的性质所决定；那是因为为了最后的唯一一次的胜利，你要付出漫长的等待、煎熬和磨难的命运所决定。落下的树叶，便再也无法如鸟一样重新飞上枝头，你只能忍受一脚定乾坤的结局。因此，既然你选择了足球，你就要记住老马尔蒂尼在上届世界杯上讲过的话：“你必须忍受足球带给你的痛苦。”

“费厄泼赖”艰难前行

叶廷芳

整整欢腾了一个月的“足球盛宴”最后由意大利队和法国队的决赛推向高潮。这两支劲旅，一个来自文艺复兴的故乡，一个来自举世公认的文化大国，如今他们双双出现在柏林的绿茵场上，不禁让我这个长期受欧洲文化熏陶的人萌发另一种愿景：除了能欣赏他们高超的球艺外，也许还能领略到他们更多的文化韵味，或曰“费厄泼赖”\(fairplay公平竞争\)精神。

然而，一个有违于“费厄泼赖”的惊人事件恰恰在这场赛事中发生了！那就是当加时赛进行到下半场中间的时候，只见法国队名将齐达内突然朝意大利队的马特拉齐的胸口猛力一顶，使对方立刻仰翻在地。这一斗牛士的动作让所有球迷和全世界观众感到震惊和不解，一时无法将那个在开赛第7分钟以一脚漂亮的点球而博得全场欢呼的齐达内联系起来。不管引起齐达内暴怒的起因是什么，他的这一非理性的“血性冲动”无论对于他本人还是他率领的球队都是悲剧性的：他顶着一张象征耻辱的红牌，在亿万双眼睛的众目睽睽之下黯然离开球场，从而以一个污点而不是一道闪光为他堪称辉煌的足球生涯涂了个句号，而他的本来势头不错的球队在没有主帅的情况下苦战到最后一分钟。但在点球大赛的时候，缺了主攻手的法国队无疑增加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从而由原来的“略胜一筹”变成了“略逊一筹”。因此谁都有理由埋怨队长齐达内的这一愚蠢之举在关键时刻削弱了本队的战斗力，影响了战友们的士气，导致与大力神杯失之交臂。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有人可能太为齐达内的行为惋惜了，于是为其辩护说：齐达内也是人，而不是神；当他受到对方辱骂的时候，当然要捍卫自己的尊严。这要具体分析。如果对方出于伤害而辱骂，首先他自己就失去了尊严。对于这样的人，维护你的尊严的最好办法是置之不理，须知，“沉默是最高的蔑视”。（鲁迅语）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只要回敬他一句就够了：“你的行为和你的言辞都证明，你不过是个无聊小人！”但如果你和他对骂，甚至大打出手，那你就反而失去尊严了。尤其在涉及集体甚至国家利益的时候，更要学会克制。克制是一种涵养，是衡量一个人的文明程度、精神情操和文化素质的尺度。故德国文豪歌德以善于克制为操守，为美德。那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情绪，乃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是文明不发达时代的一种思想糟粕，应予唾弃，事实上我国先贤们早已用“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信条来取代它了。是的，你一旦动了手，就违背了“费厄泼赖”的原则，就越过“君子”的界限而与野蛮相联系了。著名法国队教练多梅尼克文质彬彬，颇具儒雅风度。可是这与“费厄泼赖”未必有必然联系。你看他面对齐达内的严重失态，不批评自己的队员，反而埋怨副裁判的“告发”行为，事实恰恰相反，正副裁判通过录像取证，才慎重决定出示红牌，这正是他们坚持执法公正、维护“费厄泼赖”原则的正义之举。

此次世足赛上另一个冲击“费厄泼赖”的明星丑闻发生在葡萄牙队的巨星小罗纳尔多身上。在该队与英格兰队的角逐中，他在禁区的一个“漂亮”的假摔动作，不幸被主裁判及时识破，使其多年积聚的华光顿时黯然失色。这种欺骗行为与学术界的造假、剽窃无异，从而使自己失去了争夺本届“最佳新星”的可能，也为他的光辉足球生涯染上一道阴影，代价可谓不小。可虑的是此类造假行为大大小小远不止于此。据赛场的医务界透露，在他们治疗过的145例伤员中，有88例都是假的。可他们在球场上那种死去活来的痛苦情状曾博得我们多么揪心的怜悯啊！

其他如荷兰队与葡萄牙队对决中的12张黄牌和4张红牌的创纪录事件，阿根廷队与德国队赛后的肢体磨擦事件等等，都让我们为“费厄泼赖”行进的艰难发出慨叹。不过也不是没有看见闪光。就在齐达内犯过的第二天，正当人们纷纷惋惜齐达内可能与本届金靴奖无缘的时候，一个几乎同样令人意外的消息传来：齐达内以2012张记者票的多数，击败了意大利的卡纳瓦罗，说明新闻界主张把本届的“金靴”授予齐达内，果真如此，他也算体面地为他的足球生涯谢了幕。另一道闪光是追求文明踢球，渴望友谊的感人场面时有表现。最动人的场面是葡萄牙队与德国队的那场球赛。输队的一名队员主动把自己的球衣脱下送给对方的一个队员，对方立即也把自己的球衣脱下交换，并立即把对方送的湿淋淋、汗臭不堪的球衣穿在自己的身上，以示珍惜。双方的其他队员也纷纷这样做。于是刚才球场上的拼杀顿时变成友谊的海洋，可谓“化干戈为玉帛”。这时我仿佛听到“费厄泼赖”的口号变成《欢乐颂》的合唱。有这样的旋律引导，“费厄泼赖”尽管艰难，但依然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