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翻阅旧报,见2005年5月27日《大公报》副刊有《鲁迅与徐孺子》一文。据该文说,徐孺子是汉末豫章(今江西南昌)人士,“毕生勤奋学习饱读诗书”,却拒官不做,“甘为人梯”,“用毕生精力和所有科学知识与技能身体力
我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这句名言是在1950年,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我父亲曹靖华在城里的兼职越来越多,加上我要报考中学,父母便在天安门附近的法宪胡同置办了一所四合院,举家由清华园迁入城里。生活安定了,不像解放前那样颠沛流离,父亲在新居里添置了书柜、写字台,鲁迅先生这句名言就压在父亲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那是鲁迅先生手迹的照片,两联,竖写,七八寸长,是许广平先生来看望父亲时送给他的。父亲不只一次对我们说过,他自1933年从苏联回国以后,每次去上海住在鲁迅先生家,曾看到鲁迅先生铺纸、研墨为索字者题诗、写字,竟未好意思索求一幅。陪同鲁迅先生去内山书店或ABC茶室会晤友人时,也曾路过照相馆,竟也未想到去同鲁迅先生合一张影。他说,当时觉得这很平常,以后有的是机会……以致引为终身遗憾。在上世纪40年代后期,父亲为寻找《城与年》原版木刻插图事,自南京去上海拜访许广平先生,闲谈时曾向她提到过这件由于读书人的固弊而抱憾终身的事,没想到许先生却一直记在心里。父亲对许先生馈赠的鲁迅先生的名言与手迹自然珍爱无比,将它置于书案玻璃板下,作为日日面对的座右铭……
我那时刚读初一,对“孺子牛”的“孺”字尚不认识,自然也不知其意。父母仔细给我讲解,告诉我:“孺子”,原意是“幼童、孩子”。鲁迅先生为独子取名“海婴”,即“上海出生的孩子”,也正是“孺子”的意思。并说:男孩子小时候没有不淘气的,海婴也一样。鲁迅先生曾说:“孩子渐大,善于捣乱,看书工夫,多为所败,从上月起,已明白宣言,以敌人视之矣……”要“以敌人视之”,自然是玩笑话,鲁迅先生晚年得子,爱逾掌上明珠,从他的诗作“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也可以看出。然而,鲁迅先生不独爱海婴,他历来把孩子、青少年看作是“新生代”,是国家、民族的希望。当一些污七八糟的书刊“黄河决口似的向孩子们滚过去”时,他曾大声疾呼:“救救孩子”,更“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他在这里说他甘愿俯身做“孺子”们的牛,引申义,便是甘愿俯身做人民大众的牛。对应前半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中那些千夫所指的人民的敌人,他却是横眉冷对、毫不容情。这是鲁迅先生给自己的画像,表明了鲁迅先生鲜明的爱憎与高尚的情操……
不料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竟忽然有人撰文并武断地说: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原意确是直言赞赏和推崇徐孺子其人,即甘为徐孺子的牛。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这怎能不让我们惊诧莫名呢?
为弄清是非,我将该文复印,分别寄给周海婴和父亲生前曾常来家中同父亲谈鲁迅、瞿秋白,并对老一辈文坛掌故十分熟悉的姜德明同志。未几,海婴来电话说:我今年77岁了,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对这类文章根本顾不上了。对该文所谓鲁迅先生“甘为徐孺子的牛”,海婴说:“鲁迅的目光不会这么短浅。”他提到鲁迅先生晚年曾写过《遗嘱》,说:“那也并非是给家人立的。如果那样,又何必发表呢?鲁迅着眼的是整个社会,他关注的是社会影响和影响社会。‘孺子牛’也是这样,专指某个人,目光未免太狭窄了。”德明同志回信说:“此文认定‘孺子牛’实指个人,我看未必。”他接着告诉我们:“我已把此件转请上海写过鲁迅诗词专书的倪墨炎君一观,听听他的意见。”不久,收到倪墨炎同志来信,详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孺子牛,典出《左传・哀公六年》。
故事是这样:齐景公很喜欢他的妾(小老婆)所生的儿子荼。齐景公爬在地上,口里衔一根绳,让荼牵着走。不料荼跌了一交,牵着的绳子把齐景公的一颗牙齿折断了。齐景公让儿子牵着绳子走,被称为孺子牛。孺子,即小孩,指荼。以后“孺子牛”作为一个典故,被许多古人引用,用来指溺爱小孩的人。
鲁迅《自嘲》诗中的“孺子牛”,也是用这个典故。鲁迅十分爱儿子海婴,自称“孺子牛”。1931年4月15日鲁迅致李秉中信中说:有了海婴后,“只得加倍服务,为孺子牛耳。”“俯首甘为孺子牛”,原是指有了海婴以后的心情。但许多人认为,鲁迅这句诗里的“孺子牛”,并非只是指海婴的牛,而是指为年轻人做牛、为下一代做牛。毛泽东更认为“‘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并号召以鲁迅为榜样,人们就把“孺子牛”比喻为“为人民大众做牛”,也就这样传颂开了。
后汉确有个徐孺子,他名徐稚,字孺子,是当时很有文名的人,是南昌人。但他和鲁迅没有任何联系,鲁迅怎会去做他的牛呢!
我想,研究学问,应当踏踏实实;立论,更须经得起推敲。仅凭“孺子”二字,就断定“其实是鲁迅直呼其名”地表示“甘为徐孺子的牛”,确乎是太草率,也太离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