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谓好事多磨,现在我们去寻访久已向往的“世界爷”,眼前的路就立刻不一样了。这路被山林所夹峙,特别窄,比九曲回肠更九曲回肠。
一边走,心中一边矗起一棵一棵的红杉树了。它们是一些老寿星,动辄都是千八百的年纪;它们是树中之王,树中巨人,世上没有任何树木的个头可以和它们比肩,所以,人们给它
累累风尘盖着我多皱的眉宇,我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人了,但像眼前这样奇伟的红杉树,真是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它们一棵棵笔直耸立,都有七八十米高,就像一片非钢筋水泥砌筑并且不开窗户的摩天楼群。或者,它们是拔地而起直插苍穹的一些壁立的山峰,一些由探照灯射出的固体光柱。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朵云,倚偎在它们的腰间。我们的脖子后仰如弓,后脑勺已经贴到背上,并后退,后退,后退,还是看不清它们的顶端,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它们的树叶是什么样子。照相机算是白拿了,那庞然大物根本无法收入镜头。有一棵红杉树不知何年何月倒在地上了,如一道堤坝横在那里,据说重达一千多万公斤,林木间仿佛至今还回荡着它倒下时击起的惊天动地的声音。
前面的一棵红杉树底部有个大树洞,我们惊喜地钻了进去,别的游人也钻了进去,但钻进好几十个人还不曾装满。据说还有一个更大的红杉树洞,居然可以让汽车从中川流。人们说,如果把北部一棵最大的红杉树伐倒,如果用它的木材做一只大木箱,这木箱可以松松快快地装下一艘远洋巨轮!
在红杉树下流连,我忽然觉得,它们哪里是一般概念的树,而早已是超树了,是树的君王和神祗。它们或者竟是一种感觉,一种气象,一种符号;或者是一些神秘使者,是被上苍专门派来启示我们的;是企图以它们的躯体作为一种标杆,告诉我们人的襟怀和想象力,还应该有多么大的发展空间。
这些红杉树已有两千多岁的高龄。它们真如传说中的神仙那样,以百年作春,以百年作秋,一身仙风道骨,至今枝繁叶茂,生机蓬勃。在它们借以栖身的这块北美大陆,别说两千多年前了,即使二百多年前都渺无人迹。但当它们年轻的时候,隔着太平洋,却一定曾经听到过从大洋彼岸传过来的鼓声琴韵,阵阵歌哭。或许,它们还看到过孔夫子的宽袍大袖,霍去病迎风嘶叫的骏马,以及唐的车辇,宋的考场,和明清的芸芸百事。那么,红杉树,看在风尘仆仆前来祭拜你的份儿上,你能不能挑一两件精彩的告诉我,以抚慰我心中的饥渴?
两千多年,死去了多少树木,死去了多少河流,死去了多少人,但是,红杉树,这树中的伟男子,这世界之爷,它仍然活着,活得健康和旺盛。我想,它的粗糙皮层和细密木纹包裹着的魂魄之中,一定藏着关于宇宙,关于世界,关于生命的巨大秘密。
这样的红杉树从旧金山北部一直绵延到俄勒冈州,逶逶迤迤640公里,遍地高大雄伟,使美国人无比骄傲。其实美国人的心性也特别喜欢大:一有钱就想买加长车,一床被子可以盖住一家人,吃汉堡包总爱吃双层的。也许正是由于这层原因,上苍才将红杉树安排在美国的土地上,或者说,也许正是由于这层原因,上苍才将美国人安排在红杉树的世代家园。但红杉树更属于整个人类,它的存在是普世之福。我从一位华裔教授得知,在二次大战的空前劫难中,1945年4月26日,就是在这一条山脉中,红杉树把全世界各国代表们揽入怀中,让他们以满腔希望和满身力量,共同签署了《联合国宪章》。
我不由重新看看红杉树,似乎亲眼看到了那一重要的历史时刻。那是一种海雨天风的大境界,是红杉树与人类的划时代的默契,是树灵和人杰的联袂歌舞,是最辉煌的美,美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