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伯父给我留下的印象永难消磨,那就是6个大字:“真实、真诚、真情”。
真实,是严伯父的本色,也是他终生追求的境界。严伯父有一句富有哲理的话:“自身原有的并不单调的色彩,即本色,总是高于外加的无论什么样的装饰。”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多次表示,最喜欢的是“真实”,最厌恶的是“虚假”。他曾真心地“忏悔”过,他这一生做过不少错事,说过许多违心的话,伤害过人,但从未有意违背良知。
有一件事曾引起我的惊异和思考:上世纪70年代,在严伯父度过蹲牛棚、挨批斗、写检查、围湖造田等多年的磨难后,终于被解放、并允许从湖北咸宁干校回北京探亲休息。我去看望他。多年后见面,他没有说一句诉苦、抱怨的话,只是淡淡地说,母亲也有错怪孩子的时候,但母亲终归还是母亲,子不嫌母丑。然而,他却很在意地谈起在干校围湖造田的事。他说,湖北曾是千湖之省,但现在大搞围湖造田,许多湖泊被“围剿”消灭了。他很有疑虑地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围湖,没多打多少粮食,灾害却增加不少,鱼虾也减少很多,真的是得不偿失。他还比喻说,没有了湖泊,地球就失去了呼吸的肺,生态就失去了平衡。那个年代,在中国上下大多数人还不知“生态”为何意、陷在征服自然的盲动中时,严文井伯父能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和如此清醒的认识,真是难能可贵,我想,这与他为给孩子们写童话博览科学书籍有关,也与他酷爱自然有关。他在咸宁干校的后期已经是连领导了,湖北省有关部门提出请他写一个以围湖造田为题材的剧本,这在当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却被他拒绝了。他有些感愤地对我说,我无回天之力制止人们“围剿湖泊”,我能做的就是不写误导舆论的东西。
真诚,是严文井伯父的性格,也是他处世待人的风格。严伯父的为人、为文和言谈举止,无不发自内心,绝不文饰或表里不一。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后恢复研究生制度,我怀着很高热情报考
社科院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冯至教授的德国文学专业硕士生,专业考试成绩不错,政治只得57分不及格。那年社科院规
定,凡是政治考试不及格者一律不录取。对德国文学极度喜爱的魔力,驱使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向严伯父提出了请求,希望他能给冯至先生打个电话。严伯父露出常有的柔和的笑容,婉转地劝导我说,在作协,我和冯先生多次见面,他敦厚、随和,学识渊博,跟他学习会成才,但是靠捷径和取巧不是求学正道。其实可供选择的路很多,只要肯跋涉,路就在脚下。他以亲身经历启发我说,在延安时,他并不想搞文学,而是想当兵上前线,因为“不幸”写过一点文章,就没有当成兵,被组织上安排到文学岗位上。现在名义上是作协“头头”,但实际上创作只是“副业”,为作家们“做嫁衣裳”才是“主业”,看来,做个受作家们欢迎的“好裁缝”并不容易,但这也就是我此生的工作了。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严文井伯父对我唯一的婉转却明确的拒绝,这拒绝中含着关怀和真诚,打动了我的心灵,打通了我人生的路径。此后,我一直潜心跋涉在粮食与农业经济研究的路上。
真情,是严文井伯父的心灵,也是他一以贯之的作风。23岁就奔赴延安、投身革命、任教鲁艺的严伯父,数十年来身处逆境,但对中国、对战斗过的地方、对师友、对儿童,始终怀着真情。从延安时代起就为孩子们编织童话,他是从关心祖国未来的高度关心下一代的,曾强调:“儿童是四个现代化的强大后备军……要抓紧培养这支后备军。”他认为这是当代儿童文学作品最大的主题。为了给孩子们提供“多而优”的精神食粮,严文井伯父不仅自己创作了数量众多的优美童话故事,博得了“故事爷爷”、“童话大王”的美名;还非常注意发现和培养青年儿童作家。直到晚年,他始终关注孩子们的读物,对有些儿童文学作品中的商业化、低俗化倾向,流露出感伤、忧虑和不满意。但他又总是满怀期望:“只要我们心里装着儿童,深刻理解我们这个时代,一心一意多为孩子们写好东西……中国就会有音乐,有花朵,有希望。中国永远是中国。”这些话语掷地有声,洋溢着严伯父对儿童一代的一腔真心和一片真情。
亚洲文化中心堪称是一座优秀中华文化的宝库。我在读严文井伯父的《选集》之后,常登上皇家山,遥望东方云海茫茫,俯瞰山下长河汤汤。往事如烟,时光如飞,今年7月28日,就是严伯父乘鹤西去一周年的祭日了。在遥远的圣・劳伦斯河畔,我心中不尽的思念油然化为诗句:“长河迢迢涌不休,淘尽多少春和秋。思念无限似流水,越流越长越难收。”
写于蒙特利尔亚洲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