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之忧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高贵的理性,雷达之问恰逢其时。他不是在总结中国当代文学,但他为作家提出了新的更清晰和更超拔的路线图。我对他的观点感应强烈,遂作思想的链接。
作家有的像流星,有的像行星,只有伟大的作家才像恒星,而恒星则早就占据了天空,谁能轻易跻身其中呢?显然,
我们有一些作家,其创作的出发点有五求:求生,求安,求宠,求名,求利。这五求是递进的,生与安是其底线,名与利是其归宿。不是这样吗?若不是这样,那么也许有人早就是伟大的作家了,文学的天空将闪烁中国的恒星,中国之外的受众将反复阅读中国作家的作品,以发现他们为人类所开拓的新的精神疆域。然而并非这样,可惜天才坠入了平凡。
实际上作家在本质上是求真,求善,求美的,这已经是常识了,然而知易行难,甚至有的人走着走着便忘记了基本原则。如果作家别无他意,惟为真善美而写作,那么他将进入一种生命写作状态,而这样的写作状态则是一个伟大作家必备的。进入生命写作的状态,作家便不怕死亡,不怕坐牢,不怕排斥,不怕寂寞,不怕贫穷,这是需要一种精神的。
许多作家是一种现世写作,总希望自己的写作在现世得到回报。回报什么呢?当然是荣华富贵。于是作家就追求这样的效果:作品的发表,获奖,再发表,再获奖,使名与利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问题是,如斯行动,将永远不能成为伟大。
现世写作有种种表现。它规避历史。已经过去的人类生活,便为历史,而占世界四分之一份额的中国人的当代生活,则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然而作家写作了多少,反映了或表现了多少呢?直面这段历史显然是有风险的,遂采取规避之术,以走安全之道,跟着指挥棒走。这里的指挥棒包括媒体、奖项、津贴和位置。所谓媚俗,便是想方设法讨得受众喜欢。遗憾的是,有些作家孤独不得,总是想让多数人为他欢呼!再也没有由于媚俗而使作家容易获得鲜花和货币了,当然,再也没有由于媚俗而使作家自绝于伟大之路径了。有的作家出版了一些书,也还畅销,或也得了奖项,上了电视,便觉得会不朽,是恒星了,自得而洋洋,岂不知麒麟皮下总是露出马脚。没有一部伟大的作品不是思想深刻而丰富的,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不是思想者。帕斯卡尔说:“思想形成人的伟大。”又说:“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加缪甚至认为:“文学作品通常是一种难以表达的哲学的结果,是这种哲学的具体图解和美化修饰。”人以思想为伟大,以思想获得尊严,何况人类之中的作家。然而当代中国作家,他们的作品有多少傲人的智慧,有多少超人的发现,其道在何处,光在何处?故事长能怎样,细节精又能怎样,如果没有思想将故事与细节融为一个艺术品,那么它仍是过客。模仿。当一个作家的写作只是为稻粱谋,或还有追求,只是怕狼怕虎,那么他便将削弱并失去原创和独创的能力,除了模仿洋人和古人,他会怎样进行下去呢?
显然,当代中国文学是古代中国文学的继续,更是现代文学的继续,它是拥有丰富遗产的,而且它还是未来中国文学的过渡,它的成绩也是显著的,中国作家自有探索人性的法门和把握人生的法门,他们不乏聪明者,苦干者,壮志者。不过中国作家所经历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与文化生活变化太快,一个胃难以消化十个人的食物,而他们则必须消化,且又有中餐,又有西餐。问题在于,即使吞噬而进,是否为身体所吸收了呢?是否变成了自己的生命呢?英雄不在镜头之中,英雄刚刚在地平线上闪动。
中国有伟大的作家出现,当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它将结束众多的文学之争,这仿佛主峰耸立,其他支峰便会得体归位一样。它将标志着现代汉语写作的成熟,因为白话文写作不足百年,它的成熟一般会以某位伟大作家的产生为标志,仿佛从歌德与席勒开始,德国文学才进入了世界文学,从普希金开始,才有了俄罗斯文学一样。以白话文写作,现在显然还处于锤炼阶段,如何对待俚语,如何对待文言文,如何对待翻译体,都是一个需要以写作实践解决的问题,它的解决无疑需要有一部伟大作品的出现而解决。它将是中国软实力的体现。中国文化靠什么吸引其他民族,仅仅靠孔子是不够的,若有一位伟大作家,其作品不但有中华民族贡献给人类的光明与温馨,还有其新的形式,那么它怎么不体现中国的一种软实力呢?问题是伟大的作家容易吗?仅仅有聪明成就不了伟大。歌德非常推崇莱辛,认为莱辛是伟大的,是因为莱辛有伟大的人格。歌德甚至直言:“……伟大人格在艺术里多么重要……”而罗曼・罗兰则说:“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甚至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所以,中国作家要伟大起来,第一重要的是铸造自己的人格,投机是不行的,伪善也是不行的。中国作家要直面大是大非,而且要以慈悲情怀,驱散窝藏于人类心灵之中的黑暗,做表面文章是不行的,讨好也是不行的。中国作家应该当仁不让,勇于承担,患得患失是不行的,小家子气也是不行的。当然这样行事是很麻烦的,会遇到障碍和挫折,然而通往伟大的路径怎么能是顺畅的呢?通往平凡的路径才是顺畅的。只有穿过苦难,达到伟大,才恰恰是成为伟大的方式。
几年之前,曾经有人发问中国作家与诺贝尔文学奖还有多少距离,其问透露了意欲摘冠的消息。实际上图谋斯奖项的中国作家确实不乏其人,而且有人能一一点出马悦然先生所喜欢的姓名。斯奖固然是世界文学著名的并重要的奖项,不过它也常常让一些弱的或差的作家获得其奖项,它固然会让一些伟大作家享有它的光荣,不过它并不能尽囊伟大的作家。我以为,中国出现伟大的作家重于并贵于有作家获得斯奖项,当然,我更希望是伟大的作家获得斯奖项,那才是中国对世界的一次胜利。不过,伟大作家的出现比有作家获得斯奖项艰辛得多。
建议评论家和传媒人慎言大师。中国需要一个雅正的文化环境,但现在的文化趣味却有趋向市井化、痞子化倾向,这显然不利于文化的精炼和提升,当然也不利于伟大作家的产生。开口就是大师,张三也是大师,李四也是,有几本书的人都是大师,如果这样,那么便是变相的贬低和侮辱那些真正伟大的人,尽管从屈原到鲁迅和胡适,从荷马到索尔仁尼琴和米兰・昆德拉,他们只是表示沉默。问题是,把一些树木呼为森林是不妥的。总之,伟大作家的产生,需要有合适它孕育和长成的文化土壤。社会让粗鄙大为流行的时候,难以产生伟大的作家,不过恰是伟大的作家,能改变流行文化的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