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休宁，印象最深的，还是那里的水。
在去宏村的路上，汽车在一个叫“三棵树”的地方停下来。这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水底的石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河上有一座廊桥，三五个赶路的农家妇女，坐在桥里歇息，手里扇着草帽。我问这条小河叫什么名字？一位中年妇女说：“没有名，你们有文化的人，
另一个妇女说，有人管这条河叫清水河，过了河，沿着那条小路就进村了。这条小河是村子的水口。水口边上有三棵千年的大樟树。修路的时候要砍掉。村里人听说了，坚决不同意，纷纷出来拦着不让砍。祖辈留下来的树，怎么能砍呢？于是古树终于保住了，有人在桥边立了块大青石，请县里书法家写了三个大字：“三棵树”。
我从廊桥的窗口向外望去，河水清清的，一眼看到底。在正午的阳光下，水波流动，闪闪发亮。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清澈的水了。那位妇女说得对，应叫清水河，没有比这个名字更简单也更贴切的了。
中午到了宏村，这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条水道，溪水从门前流过。家里的院子要是足够大，还会有一个小水塘，与门外的水道相通。水塘边建水榭，上有凉亭，亭上有对联和匾额。亭子靠水的一边，有“美人靠”。水塘中是活水，两米多深，清可见底，游动着数条很大的草鱼和红金鱼，安闲自得。整个村子被环绕在水“牛”形河水中，再有数条细窄的水道，如丝线般穿过每户人家门前。家家院落中的水塘，好似珍珠被线穿起来。好一幅水中村、村中水的风景画。画上的水村中有人，村水中有鱼。
晚上，住五城月潭村。
村边也有一条河，叫率水河。源头是从六股尖流过来的。小河非常清澈，村里人告诉我，河水没有任何污染，捧起来就可以喝。我站在河边，透过清亮透明的水，看到河底颜色各异的鹅卵石，偶尔有几条银灰色的小鱼好奇地游来，又游回深处了。小鱼好像是专门从深水游上来，同我这个北方来的客人打招呼的？往水底看，很深的地方都依然清澈，就像透过一个巨大的水晶。
河水的上游，用石头垒了一个低坝，这坝本是用来为村里的水碓拦水的。可惜的是，水碓这种古老的水能机械现已无踪影，只留下古水坝了。清水从堤坝上流下来，形成不到半尺高的微弱落差。从远处望去，就是一条细细的白线。河水发出轻灵的响声。
除了流水声外，四周静极了，听不到其它声音。河对面的山有三四百米高，被绿树和毛竹覆盖着。山顶有一块大石头。当地人说，从小就有这块大石，直到前不久被雷劈成两半，一半在原地，另一半落在半山处了。
在城里，白天晚上都是闷热的。可是到了水边的村落，白天无论怎样热，到了下午云彩就上来了，凉风来了，会落一些小雨。雨过后，便凉爽下来。到了夜晚睡时，便更加凉快。晚风袭来，四周没有别的声响，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当地人说，率水从这里流下去，与横江汇合进入屯溪就叫新安江了。再从屯溪往下，流入浙江千岛湖。所以，这里是“农夫山泉”采水的水源地的上游，水质比千岛湖还要好。由于水质好，当地的老人岁数虽然很大了，头发却依然没有白，皮肤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好水伴随着当地的淳朴民风，绿树浸染着崇尚耕读的千年传统。农家堂屋多有对联，寓意深刻，形象教人。如“裕后有良策惟勤与俭，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再如，“积德不倾择交不败，读书不贱守田不饥”。这种心态，源于水的清净无香，源于水的与世无争。水流千载，清澈无染，带给人淡薄的心态，低调的精神，教人善良处事，以诚待人。这里的清溪净水，从古至今，都是给予，而不是索取。从来都是造福他人，磨练自己。这里的水，给人的都是清澈见底，都是清白纯净，都是清新无香，更是透明无尘。
尽管已经是市场经济的时代，这里依然没有砍树，也没有毁农田建工厂。当地农民依然从事低收入的农业生产。尽管种粮食已挣不到什么钱，但是，这里的人们依然本分地守着田地。这里的人多是在魏晋南北朝时从中原迁徙过来的。当时兵荒马乱，迁徙出来的，应是有文化和有些钱财的人家。从中原来到休宁，来到月潭，先民们看中了这里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更看中了这里的清澈的率水。祖辈们在这河边留下来，中原民风也留在这里，形成了徽州文化的发祥地。
今天讲到徽州文化，我们往往想到的是歙砚、徽墨、徽菜、徽茶、新安画派，以及徽派建筑。这些都离不开徽州的水。老坑的歙砚和胡开文的徽墨，要有好水才容易发墨；徽菜中的土鸡汤、休宁的有机绿茶，都离不开这里的好水；在这里，臭桂鱼和毛豆腐是那么香，火腿和茶干因为有了好水，才越嚼越香；徽派民宅的明堂中央，都会修一个水池，下雨从房檐滴下来的水都流到这里，水即是财，不能流走，收集在池里，能饮用，又能用来防火，还能用来浇菜地，“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不用说新安画派中的水墨，更是将水浸入徽墨里，徽墨染于在水中。
我们的祖辈视水为财，而今天的人好像已经淡忘了。住在城市楼房中的我们，自从用上自来水后，遗忘了祖辈留给我们的在明堂中接雨水的习俗，把“水即是财”的古训也遗忘了。由于忘记了过去，今天只好得到教训：有些地方，虽然经济很发达，但由于工业污染，当地的水不能看，也不能喝，甚至水边无法住人，被化工废液污染的水连闻都不能闻。
下游的省份，经济虽然发达，但这些地方都要靠上游的休宁供应清洁的水才能生活。休宁县长期以来，重视环保。至今，像休宁这样全县境内都依然保持着一级饮用水的县，已经不多见了。休宁县委的胡书记对我说，该县的自来水厂，从来不用加任何消毒剂，取来的水稍做沉淀就可直接饮用。在全国两千多个县，休宁大概是独一无二的，能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
休宁的经济还比较落后，不是全国GDP最高的县，也不是人均GDP最高的县，和“百强”之类的称号无缘。但这里的最大特色在于水，这里是全国饮用水质量最高的县，是全国饮用水最安全的县。如果以饮用水质量作为指标，把全国各县市重新排位，那休宁理所应当排在首位，并将许多GDP极高的县甩在后面。
今天，我们为什么不能试一下这样的排位方法呢？这个方法将鼓励环保，鼓励给我们的子孙留下更多的清澈的河水，更多的绿树，更多的青山和蓝天。
只要我们保护好水，休宁将来一定是全国最富有的县之一，因为不但这里的乡亲能喝最纯净的水，还向下游地区供应最纯净的水。我们应该牢记老祖宗留下来的话：“水即是财”，“财即是水”。
休宁的水是财，休宁的财是水。
（作者系北京大学党委副书记、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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