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近照。本报记者付小悦摄 |
“你说什么?”84岁的老诗人绿原先生靠近我,盯着我的眼睛,大声问。有时候,他干脆不问了,让夫人罗惠代他回答。他就只是笑眯眯地坐在那儿,静静看着我们。也奇怪了,罗惠老人说的声音并不大,可他似乎全能懂。或许,这对相携走过61年风雨的耄耋老人,有自己特别的交流方式。
绿原先生耳朵不好,就算戴上助听器也不是很管用了――可以说,他几乎生活在一个寂静的世界里。
可对于诗人来说,这无声的时刻,也许离世界更近。
他沉思。“也无时间‘寂寞’,平日喜欢在静坐中想想往事而已。所谓‘往事’,未必是已经做过的什么,往往倒是想做却始终没有做到的什么,包括想跟你说却始终没有说出的什么。”在纪念老友曾卓的文章里,他这样跟老友自言自语。
他读书。“读书可以补充听觉。”绿原先生跟我说。岂止是补充,简直是听觉的无限延伸。他总是早早醒来,然后就坐到了书桌前。诗、哲学、中文、英文、德文……他都读。他住的是狭小的老式单元房,没有装修,可九个装满中外文书籍的大小书柜站在那里,按照收藏类别和使用频率,摆得整整齐齐。
他写字。准确地说,是在电脑里敲字。七年前,他开始用电脑,虽然刚开始老忘记存盘,可很快他就离不开电脑了。他在里边敲进自己想写的一切:信、文章,当然,最多的还是诗。写完一首,又开始琢磨下一首。女儿收拾房间时,时不时会发现纸片上的几句残诗。
“不再是你的玩具/诗将随你一同老去/你和它携手同行/去寻找共栖的归宿。”相伴60多年,诗仍是他最忠实的朋友,是他的生命。在中国现当代诗歌的教科书里,讲到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七月诗派”,要说到绿原。讲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归来的诗人”,要说到绿原。而到了新的世纪,绿原仍在写。人们夸他“终身写作、向晚愈明”,人们赞他“反璞归真、绚烂后的平淡”,但绿原说:“无论我一生多么平凡、渺小和乏力,毕竟是属于集痛苦、耻辱和伟大、光荣于一身的二十世纪中国的,毕竟为她呕心沥血地歌唱过。”
“诗是严肃的。”绿原先生跟我说。有时,他也做点不那么“严肃”的事情:他在翻译一本幽默书,女儿老看见父亲抱着辞海、抱着大不列颠辞典在翻、在查。“您怎么理解幽默?”我问。绿原先生笑了:“你这话本身就很幽默。”然后又说:“幽默,几乎是文学的生命。不过,幽默是天生的气质,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慢慢地,和绿原先生的交谈顺畅了。是不是诗人的眼睛格外清澈?心灵格外敏感?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他和我谈诗,谈幽默,谈日常起居生活,唯独不谈过往的苦难。只字不提。我提起那些坎坷,他说:“那些经历让我更深刻地认识世界。因为没有被压倒,所以不曾受到伤害。”
他说的是真的,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来。从罗惠老人的脸上也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脸那么平静,那么慈祥。劫难历尽,大爱留在了心间。他们相濡以沫,一起做家务。绿原先生洗碗,认真得像一笔一划写字一样,每个碗洗了,还要擦干净。
“人必须用诗寻找理性的光/人必须用诗通过丑恶的桥梁/人必须用诗开拓生活的荒野/人必须用诗战胜人类的虎狼/人必须同诗一路勇往直前/即使中途不断受伤。”告辞老人,默念着绿原的诗,捧着他送我的译作《浮士德》,走下阴暗的楼梯,走出简陋的小区。在夏日骄阳下穿过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仿佛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人们不知道:十米之内,住着一位被称为“大陆生命力最强的诗人”。
绿原
原名刘仁甫,1922年11月出生,湖北人,20世纪40年代在复旦大学外文系学习英文法文,其时以纯真清新的诗风出现于诗坛,随后他的政治抒情诗在国统区爱国学生中引起强烈反响。解放后因“胡风案件”失去自由七年,利用这段时间自学德语,30多年后翻译《浮士德》,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优秀文学翻译彩虹奖。上世纪80年代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1998年获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金花环奖,2003年获国际诗人笔会“中国当代诗魂”金奖,2004年受颁首批“资深翻译家”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