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文学批评不能仅仅在形而上的理论“云端”高蹈,或者跟在创作后面被动地“追踪”阐释;而应该切近当下的文学发展境域,和创作进行平等的对话,甚至为其指点迷津。张学昕先生新近出版的《唯美的叙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就以对“此在”文学现实的关怀和言说,传递出了这种可贵的思想信息。
《唯美的叙述》的视野是阔达的。从新时期小说形式意识的最初萌芽,到上世纪90年代的“新家族历史小说”新变,再到上世纪90年代年轻作家小说创作的精神走向,以及2003年文学的种种表征;从20世纪小说的形式感,到上世纪90年代的唯美主义倾向,再到当代文学人物形象精神深度、民族身份的追求,和文学经典问题的界说……纵向历史趋势的梳理描述,和横向特征、问题的俯瞰透析结合,全面、立体、从形到质地还原了上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斑斓繁复的影象。学昕击破了研究当下文学算不得大学问的迷信,用集束式的文章研讨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为其摇旗呐喊,寻找、确证合理合法性,对各种文学现象及时地予以清理和总结,对新人新作大力扶植与推介,在文化透析中揭示它们的深刻意义。这一方面反映出学昕的敏锐迅捷,一方面则出自一个批评者对文学的至爱和责任担待。这些关怀“此在”文学的文章,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为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正名、廓清发展道路的作用。
《唯美的叙述》因为凭借先锐理论的支撑,总能有超越文学史现象之上的问题、经验、规律的发现与阐扬,新见迭出。如新时期的小说潮流纷纭流转,很难把握;可是张学昕在《论当代小说创作中的寓言诗性特征》一文中却以“解构时间”、“象征营构”、“戏仿文本”三个视点,对其进行了新的“历史化”整合,提出了新观点。他认为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小说呈现出的介于写实和虚拟之间的意象性、寓言性表达,冲破了以往文学形式匮乏、平面叙述的浮泛弊端,使当代小说写作日趋成熟。这种学术指认既暗合了新时期小说艺术精神的内在脉动,也开辟了一条认识当代小说的途径。尤为令人折服的是作者考察任何对象,都力求做到不就事论事,而是透过文学现象挖掘深层规律;并从中提炼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历史”问题,引发对艺术规范的思考。如正当评论界对那些“新生代”或“晚生代”作家争议不止时,作者就以《诗性的消解和精神的遁逸》一文将其置于后现代主义和商业实利主义“共谋”、宏大叙事衰弱的文化语境中,为其精神细致地“画像”,表现出了惊人的学术胆识。认为他们“对生活欲望化、平面化、世俗化的存在性表达”和“其小说文本的自足性个人性话语”,冲击了主流话语,构成了“时代的世纪末文学图景”,已属力排众议;在价值认定后对其迷恋感性主义写作、逃避历史时代总主题、轻蔑责任感的警告和批评,更表现出一个学人特有的辩证和冷静。而“作家要善于把握自己的感觉,把生命内在的精神和激情、生存的焦虑、欲望的灵性上升到本体论的地位,使感觉成为本质表达中浪漫化、诗化的绝对中介,这样文学才能显现出艺术的真正灵光”,这种由一个创作群体的个案分析进入普泛问题的思考,给人的启示远比呈现出来的还要多。这部著作中虽然有些提法远非定论,但它们为人们认识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提供了必要的思想维度。
这部著作的另一个令人折服之处是对作家文本和作品文本的精细剖析。张学昕在以“望远镜”之功宏观地透视流派思潮同时,在作家和作品文本面前耐心冷静地弯下腰来,用“显微镜”之力一丝不苟地端详,力求使之纤毫毕现。其实也正是对谈歌《家园笔记》、阎连科《日光流年》、周大新《二十一幕》等具体文本逐一精致、细微、深入的解读和穿透,才保证了《多重叙事话语下的历史因缘》对新家族历史小说的研究立论平稳,材料和观点对接自然,坚实可信,体现出一种严谨认真、不放空言的实证精神。并且,张学昕往往并不满足于诠释和解读作品文本,而是以此为基点走进作家文本,与作家的灵魂展开对话,进而直逼作家的灵魂。他对格非、李洱、余华如此,对苏童尤其如此。他对苏童作品中审美意蕴、精神诉求、叙述方式、形象塑造等问题全方位的系统化研究,在国内学术界鲜有出其右者。他对苏童的个性风格、审美归属、价值定位等问题解剖得十分透彻到位,对苏童创作“虚构的热情”这种深刻精辟指认下的写作发生学探讨,连苏童本人也非常认可和看重。这些成果已经成为苏童研究中不可逾越的存在。
看得出,张学昕有着高度自觉的文体意识,他的《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的形式感论纲》、《当代小说文体的变化和发展》等文章,为“由形式分析进入意义”的批评途径,提供了一定的方法论启迪。如《九十年代小说文体的新变》就独辟蹊径,打通1990年代小说和文体特点,从“‘先锋后’文体的古典主义倾向”、“性别文体诗学”和“寓言性结构”等形式因素入手,介入作者心像和作品内蕴。称先锋作家在经历了对现实的“想象”和倾心叙述之后,形成了看似传统却极具现代形式感的文体;称女性作家打破了外在的文体规范并将之外化为内在的文体意识,进而在写作中转化为一种文化精神。这些将意味和形式融为一体的互证、互渗研究方式,更切合优秀文学作品形神浑然、不可分割的实际,让人感到耳目一新。从中,我们深深地感觉到张学昕当代文学批评与研究的价值与意义。